早上七点三十五分,石神像往常一样出了门。虽说已进入三月,风还是十分刺骨。他把下巴埋进围巾里,走了出去。走上马路前,石神朝自行车棚瞥了一眼。那里停着几辆自行车,里面没有他在意的绿色那辆。
向南走约二十米,能看到一条宽阔的马路。那是新大桥路。向左,也就是往东走,可去往江户川区,往西则能到日本桥。隅田川在日本桥跟前,要过河就得走新大桥。沿此径直向南是石神上班的最短路径。数百米开外,有一处名为“清澄庭园”的公园,石神就再公园前的私立高中工作。他是一名老师,教数学。
眼前的信号灯即将变成红色,石神便右转朝新大桥走去。风迎面吹来,卷起他的大衣。他两手插进口袋里,走路时稍稍有些驼背。
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天空。云的颜色倒映在河面上,令隅田川显得有些混浊。一直小船正向上游航行,石神眺望着它,走过新大桥。
过桥后,他走下桥畔的台阶,钻进桥底,沿隅田川继续步行。
河的两岸均有散步道,但想要享受散步乐趣的家人或情侣,往往会选择从前面的清洲桥一带开始,因此,即便是休息日,新大桥附近的人也不多。至于原因,只要来过一次就能马上明白:这里坐落着一排覆盖着蓝色塑料布的小屋,是流浪汉们住的地方。头顶上方就是高速公路,这地方算得上是挡风避雨的绝佳选项。相比之下,河对岸则一间蓝色小屋也没有。这或许是因为流浪汉们挤在一起抱团生活更为方便。
石神从那排蓝色小屋前走过,神情淡漠。小屋充其量不过一人高,有的甚至只到腰间,说是小屋,倒不如称之为箱子更贴切,但只是在里面睡觉的话应该也足够了。小屋或者说箱子的附近都挂着晾衣架,像是商量好了似的,以此表明这里是生活空间。
一个男人正靠在堤坝边的栏杆上刷牙,石神常能看见他。男人大约已年过六十,花白的头发束在脑后。他今天大概没有工作的打算,因为要想干点体力活,他就不会在这个时间闲逛,毕竟这类工作得从一大早就开始找。他应该也不准备去职业介绍所。即便有人给他介绍了工作,就看他那从来不修剪的头发,连面试都没法参加。当然,以他的年纪,给他介绍工作的可能性恐怕也几乎为零。
还有一个男人,正在自家窝棚边把大量空罐头——压扁。这样的场景石神之前也见过几次,所以悄悄给他取了个外号,叫“罐头男”。罐头男看上去大约五十岁,日用品一应俱全,甚至还有自行车。收集罐头时,这辆车想必让他方便了不少。他的箱子在最尾端且略微靠里的地方,在这里算是“特等席”。因此,石神猜测罐头男应该在这个群体中德高望众。
走过那排盖着蓝色塑料布的小屋后,石神又向前走了一会儿,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长凳上。他那本应是米色的大衣脏得已近灰色,大衣下是短外套,里面则是衬衫。至于领带,石神推测多半是在大衣口袋里。前些天,石神看到男人在读工业类的杂志,便在心里给他取名为“技师”。技师一直留着短发,胡子也剃得很干净,可见他还没有放弃再次就业的打算,或许准备一会儿就去职业介绍所。但是他恐怕也没法找到工作,因为要工作首先得放弃自尊。
石神第一次见到技师大约是在十天前,而他到了今天还没有习惯蓝色塑料布下的生活。试图与之划清界限,又不懂该怎样作为流浪汉生存下去,只能沦落此地。
石神沿隅田川继续前行。清洲桥前,一个老妇人正牵着三只狗散步。三只都是小型腊肠犬,颈上个套着红、蓝、粉色的项圈。石神走进后,老妇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,微微一笑,轻轻点头致意。石神点头回礼。
“早上好。”石神主动寒暄。
“早上好。今天早上也很冷啊。”
“是。”石神皱起了眉头。
二人错身而过时,老妇人对石神说:“您走好,多保重。”
石神重重点头,说了声“好”。
石神曾见老妇人提着便利店的袋子,里面装的三明治多半是她的早餐,因此认定她独自生活。她应该住得不远,石神见她穿过拖鞋——穿拖鞋不能开车。老妇人失去了伴侣,在附近的公寓里和三只狗相依为命,而且房子能养得下三只狗,想必相当宽敞。不过,也正是因为这三只狗,她不能搬去面积更小但更为舒适的房子。房贷可能已经还清,只是仍需要支付物业费,因此她必须省吃俭用。这一整个冬天,她还是没能去美容院,也没有染发。
石神在清洲桥前上了台阶。要去那所高中,就必须在这里过桥,然后他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。
一块招牌面向道路而立,上面写着“弁天亭”。这是一家小小的便当店。石神拉开了玻璃门。
“欢迎光临。早上好。”从柜台那头传来的声音石神早已熟悉,但每次听到,他都会有全新的感受。花冈靖子戴着白帽子,脸上笑意盈盈。
店里没有其他顾客,石神不由得更开心了。“我要标配便当……”
“好的,标配便当一份。承蒙每次光临,非常感谢。”
靖子声音明快,不过石神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表情。他不敢直视她,眼睛一直盯着钱包。怎么说二人也是领居,除了买便当,石神还想和她随便聊些什么,可又想不出任何话题。
付款时,他终于说了一句“天气很冷啊”,然而,身后进店的顾客拉开玻璃门的声音掩盖了这句嘟囔似的低语。靖子的注意力似乎转向了那边。
石神拎着便当出了店门,这次他终于走向了清洲桥。之所以绕道,就是为了去一趟弁天亭。
早高峰一过,弁天亭便空闲下来,但只是暂时没有顾客,店里马上要准备中午的便当。几家公司订的午餐需要在十二点前送到,没有顾客时,靖子也要去厨房帮忙。
包括靖子在内,弁天亭共有四名员工。经营店铺的米泽和他的妻子小代子负责烹饪,配送是临时工金子的工作,在店里招呼顾客的活儿几乎都交给了靖子。
做这份工作之前,靖子一直在锦糸町的夜总会工作。米泽是常去店里喝酒的客人。小代子是夜总会的妈妈桑,也是米泽的妻子,这件事靖子在小代子辞职前一刻才知道,还是小代子亲自告诉她的。
“夜总会的妈妈桑摇身一变,成了便当店的老板娘。人生还真是无常。”客人们议论纷纷。不过据小代子说,开便当点是夫妇俩多年的梦想,她是为了实现梦想才去夜总会工作的。
弁天亭开张后,靖子不时会过去看看,经营得好像还挺顺利,而接受邀请去店里帮忙,则是整整一年后的事了。小代子说紧靠夫妇二人打理一切,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上都有些吃不消。
“靖子,你不能永远在夜总会干下去吧?小美里也长大了,很快就会因自己的妈妈是女招待这件事感到自卑。”小代子随即又补充了一句,“当然,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。”
美里是靖子的独生女。靖子和丈夫五年前就离婚了,母女二人相依为命。不用小代子说,靖子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。美里固然是原因之一,自己的年龄也是问题,夜总会未必会让她一直做下去。
最终,靖子只考虑了一天就下定了决心。夜总会那边没有多做挽留,只说了一句“不错嘛”。这让她明白,周围的人其实也担忧女招待老去后的出路。
去年春天,美里升入初中,为了离弁天亭近一些,靖子和女儿搬进了现在的公寓。与以往不同,靖子现在的工作始于清晨,她需要在六点起床,六点半骑上那辆绿色的自行车离开公寓。
“那个高中老师今天早上也来了?”休息时,小代子问道。
“来了。他不是每天都来吗?”靖子回答。
小代子和丈夫对视了一眼,默默地笑了。
“干吗呀,笑得让人浑身难受。”
“不,我们没别的意思。就是昨天我们讨论来着,说那个老师是喜欢上你了吧。”
“啊?”靖子端着茶碗忘了放下,身子向后一缩。
“你看啊,昨天你不是休息吗,那个老师就没来。他明明每天都来,可你不在的时候就不来了,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
“只是碰巧吧。”
“我觉得不是……你说对吧?”小代子征求丈夫的赞同。
米泽笑着点头。“我老婆说,一直都是这样。靖子休息,那个老师就不会来买便当。我之前还有所怀疑,知道昨天才确信。”
“可是除了法定休息日,我的休息时间并不固定,连星期几都一直在变。”
“所以才更可疑啊。那个老师就住在你隔壁吧?多半是根据你出门的情况来确定你是否上班的。”
“我出门的时候从来没见到过他。”
“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吧,比如窗口。”
“从窗口应该看不到。”
“无所谓啦。他真有这个心的话,过不久就会来跟你说了。拖靖子的福,我们有个固定客户,这对我们店来说可是件值得庆祝的事。到底是在锦糸町练过的。”米泽总结陈词似的说道。
靖子苦笑,喝光了剩下的茶水,回想起刚才提到的那个高中老师。
他姓石神。搬来公寓的那天晚上,靖子上门和他打过招呼,在高中当老师的事就是那时听他说的。他体形矮胖,脸又圆又大,眼睛像线一样细,头发短而稀疏,看上去将近五十岁,实际可能要年轻一些。石神好像不太注重打扮,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。一件茶色毛衣,外面再披上大衣,基本就是这个冬天他来买便当时的装束了。
别看他不修边幅,衣服倒是洗得很勤快,狭小的阳台上时常晾着衣物。他似乎单身,靖子猜想他恐怕还没结过婚。
大家都说那个老师对她有意,她却完全没有察觉。对靖子而言,石神就像公寓墙壁上的裂缝,知道它的存在,但并未特别留意,而且她确信不必去留意。
遇见了会打招呼,在公寓管理的问题上也找他咨询过,但靖子对石神几乎一无所知,甚至知道最近才知道他是教数学的。她曾看到破旧的数学参考书用绳子捆成一摞,堆放在石神家门口。
不来找我约会就行,靖子想,不过随即苦笑起来。那个怎么看都是一副正经模样的人要是来约自己,不知开口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。
与往常一样,临近中午时店里又繁忙起来,正午过后是最忙碌的时候。等工作全部告一段落,已是下午一点多了。一直以来都是如此。
靖子更换收银机的纸带时,玻璃门开了,有人走进来。
“欢迎光临。”靖子打着招呼抬起头,刹那间僵住了,她双目圆睁,说不出话来。
“挺精神嘛。”男人朝她笑了笑,眼神晦暗又混浊。
“你……怎么会来这里?”
“没必要这么吃惊吧。就算是我这样的人,只要有心,想查离了婚的老婆现在住在哪儿,还是能查到的。”男人把双手插进藏青色夹克的口袋里,环视着店内,像在物色什么。
“事到如今,你还来干什么?”靖子语气尖锐,但刻意压低了声音。她不想惊动里面的米泽夫妇。
“别这么横眉竖眼的。我们好久没见了,就算是装装样子你也给我笑一个不行吗,嗯?”男人脸上依旧是一副讨人嫌的笑容。
“没事的话就走。”
“就是有事才来的。我是诚心诚意有话要跟你说,你能不能出来一下?”
“说什么蠢话。你看我这个样子,就该知道现在是工作时间。”靖子刚说完就后悔了,因为这样说,会被对方理解成如果不是工作时间,倒可以和他聊聊。
男人舔了一下嘴唇。“工作几点结束?”
“我不想听你说话。求你了,快走!不要再来了!”
“真是无情啊。”
“还用说吗?”靖子望向店门口,暗自期待着有顾客上门,但似乎没人要进来。
“既然你对我这么无情,那就没办法了。要不我去那边看看?”男人揉了揉后颈。
“你什么意思?那边是哪边?”靖子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“老婆不听我说话,我只好去见女儿了,她的初中就在这附近吧?”
男人说的正是靖子所害怕的。
“不行,你别去见那孩子。”
“那你想办法解决,我反正无所谓。”
靖子叹了口气,现在她只想把这个男人轰走。“工作要到六点才结束。”
“要从一大早干到六点啊,你这工作时间可真够长的。”
“不关你的事。”
“那我六点再过来就行了,对吧?”
“不要来这里。门前的那条路往右直走,有个宽阔的十字路口,路口前有家家庭餐馆,六点半你去那里找我。”
“知道了。你一定要来啊,要是不来的话——”
“我会去的,所以你现在赶紧走。”
“知道啦,真薄情。”男人再次环顾店内后转身离去。出店时,他粗暴地关上了玻璃门。
靖子用手抵住额头。她隐隐感到头痛,还有点恶心,绝望在心中弥漫。
和富㭴慎二结婚是八年前的事。当时,靖子在赤坂做女招待,富㭴是那里的常客。
富㭴很有钱,称自己是进口汽车的销售。他给靖子买昂贵的礼物,还带她去高级餐厅,因此当他向靖子求婚时,靖子感觉自己就像电影《漂亮女人》里的茱莉娅·罗波茨。靖子的第一段婚姻以失败告终,她早已厌倦了一边工作一边抚养独生女的生活。
刚结婚没多久的那段时光是幸福的,富㭴收入稳定,靖子得以从陪酒行业脱身。他很疼爱美里,美里似乎也在努力接受这个父亲。
没想到,家庭的破碎突如其来。富㭴因常年挪用公款被解雇了。公司并未起诉他,因为上司们害怕但上管理不严的责任,巧妙地把这件事瞒了过去。简单来说,富㭴在赤坂大把大把撒的都是脏钱。
从那以后,富㭴像变了个人。不,也许该说是暴露出了本性。他不在工作,整日不是无所事事,就是出去赌博。靖子要是为此抱怨几句,富㭴就会暴力相向。他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,酒越喝越多,眼里露着凶光。
就这样,靖子只得再次出去工作,可辛苦赚来的钱却都被富㭴用暴力抢走了。如果她把钱藏起来,富㭴甚至会在发薪日先她一步来到店里,擅自领走她的工资。
对于这个继父,美里心里只剩下恐惧。她讨厌和富㭴两个人在家,有时甚至会跑去靖子工作的店里待着。
靖子向富㭴提出离婚,可对方充耳不闻。她偶尔追问得紧了,富㭴又会拳脚相加。靖子非常苦恼,最后只好找客人介绍的律师商量。在律师的帮助下,富㭴才勉强在离婚申请书上盖了章。看来他也明白,一旦闹上法庭,非但毫无胜算,还会被要求支付精神损失费。
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。离婚后,富㭴仍时常出现在靖子母女面前,每次都是同一套说辞:以后他会洗心革面努力工作,能不能考虑复婚。靖子躲着不见他,他就去接近美里,有时还会在校门外等。
看着富㭴下跪道歉的模样,靖子明知是演戏,仍觉得他可怜。也许是因为二人毕竟做过夫妻,靖子心里多少还留有一点情意,就忍不住给了他钱。这是她犯的最大的错误:尝到甜头的富㭴来得更频繁了。他仍然态度卑微,脸皮却越来越厚。
靖子换了工作的店,也搬了家。可怜的美里不得不跟着转学。靖子去锦糸町的夜总会工作后,富㭴没再出现过。后来靖子又搬了一次家,开始在弁天亭工作,到现在已将近一年。她相信自己与那瘟神再无瓜葛了。
不能给米泽夫妇添麻烦,也不能让美里发现,无论如何都必须靠自己的力量,让那个男人不再出现。靖子盯着墙上的钟,下定了决心。
到了约定的时间,靖子前往那家家庭餐馆。富㭴正在靠窗的座位上抽烟,桌上摆着咖啡杯。靖子落座后向女服务员要了热巧克力,虽然其他饮料能免费续杯,但她并不打算在这里久留。
“好了,什么事?”靖子瞪着富㭴。
富㭴忽然笑了。“哎,别那么着急嘛。”
“我很忙,有事快说。”
“靖子……”富㭴伸出手,似乎要摸靖子放在桌上的手。见靖子察觉后缩回了手,他努努嘴说:“你不太高兴啊。”
“这还用说吗?我走到哪你就跟到哪里,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“不用拿这种口气说话吧。别看我这样,我可是很认真的。”
“认真什么?”
这时,女服务员端来了热巧克力,靖子立刻接过杯子。她打算赶紧喝完,然后起身离开。
“你还是一个人吧?”富㭴讨好般看着靖子。
“这不关你的事。”
“一个女人肚子抚养女儿可是很辛苦的,以后要花的钱也会越来越多。在那种便当店工作,将来能有保障吗?要不你再考虑一下?我也和从前不一样了。”
“哪里不一样?好,我问你,你在好好工作吗?”
“我会去工作的,而且已经找到了。”
“这不就是还没在工作的意思吗?”
“我都说了已经有工作了,从下个月开始。虽然是家新公司,等走上正轨,应该就能让你们过上轻松的日子了。”
“不用了。你既然能赚那么多钱,去找别的对象不好吗?求你了,别再惦记我们了。”
“靖子,我需要你啊。”富㭴再次伸出手,想握住靖子拿着杯子的手。
“别碰我!”靖子说着甩开了他。杯子里的热巧克力随即洒出来一些,溅到了富㭴的手上。
“好烫!”富㭴立刻缩回手盯着靖子,目光中带有憎恶。
“少说好听的话,你以为我还会相信这些吗?以前我就说过,我一点也没有要和你复合的意思,你就死了这条心吧,明白了吗?”
靖子站了起来,富㭴仍默默地注视着她。靖子无视他的目光,把热巧克力的钱放到桌面上,转身向门口走去。
离开餐馆后,靖子跨上停在店旁的自行车,立刻蹬起了脚踏板。要是磨磨蹭蹭的,让富㭴追过来就麻烦了。靖子沿着清洲桥路直行,一过清洲桥便向右拐去。
她自认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,但并不觉得富㭴会就此放弃。他大概很快就会再来便当店纠缠,生出事端,给店里添麻烦。他可能还会去美里就读的初中。那个男人在等靖子投降,以为靖子会坚持不下去而再次给他钱。
靖子回到公寓,开始准备晚饭。说是准备,其实只是把店里卖剩下的熟食拿回家重新加热,但她还是时不时停下手。令人厌恶的场景充斥在她的脑海中,她不知不觉间就走神了。
现在正是美里快要回来的时候。她参加了羽毛球社,训练结束后经常会和社里的同伴闲聊一会儿,到家大概要在七点之后了。
这时,门铃突然响了。靖子有些意外,如果是美里,应该有钥匙。她走向玄关。
“来了。”靖子在门内侧问道,“谁啊?”
片刻后,门外传来回答声:“是我。”
靖子只觉得眼前一黑,不祥的预感果然应验了。富㭴连这栋公寓都追查到了,多半从弁天亭就开始跟踪过她。
靖子没作声,富㭴便敲起了门。“喂!”
靖子摇着头打开了门锁,但没有取下防盗链。
门刚打开约十厘米的缝隙时,富㭴的脸立刻出现了。他向靖子咧嘴一笑,露出了黄色的牙齿。
“走开!你来这里干什么!”
“我的话还没说完呢,你怎么还是这么性急。”
“我不是说了,你别再来纠缠我吗?”
“听我说几句又能怎么样?先让我进去。”
“不要!你快走开!”
“不让我进去的话,我就在这里等着好了。反正美里快回来了吧?和你说不上话,我就跟她说去。”
“这事跟那孩子有什么关系!”
“那就让我进去。”
“我要报警了!”
“随便你,去报呀。来看离了婚的老婆有什么问题?警察也会向着我,说‘夫人啊,让他进去有什么关系呢’。”
靖子咬了咬嘴唇。虽然不甘心,但富㭴说得没错。以前靖子也叫来过几次警察,可他们从未帮过她。她不祥在这里把事情闹大。靖子没有担保人,房子好不容易才愿意租房子给她,一旦传出奇怪的流言,哪怕只是捕风捉影,母女俩都有被赶走的危险。
“那你说完就马上走。”
“知道啦。”富㭴露出了得意扬扬的表情。
取下防盗链后,靖子重新打开门。富㭴一边脱鞋,一边仔细打量室内。这里有两间屋子,一进门是一间六叠大的和室,右侧有一个小厨房,靠里还有一间四叠半的和室连着阳台。
“看着又小又旧,不过算是不错了。”稍大的那间和室中央放着被炉,富㭴恬不知耻地把脚伸了进去,“搞什么啊,怎么没通电。”说着,他擅自打开了开关。
“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。”靖子站在原地,俯视着富㭴,“说来说去,还不是为了钱。”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富㭴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盒七星牌香烟。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香烟后,他环顾四周,这才发现没有烟灰缸。他探出身,从装有不可燃垃圾的袋子里找出一个空罐,把烟灰弹在里面。
“意思就是你只想从我这里讹钱。说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!”
“好吧,你要这么想也行。”
“钱我是一分也不会给的。”
“哦,是吗?”
“所以你赶紧给我回去,不要再来了。”靖子不客气地说道。这时,门被猛地推开,身穿校服的美里走了进来。她发现家里有客人,顿时站住了,意识到来人的身份,她脸上立刻浮现出胆怯又失望的表情,羽毛球拍也从手中滑落下来。
“美里,好久没见了,都长这么大啦。”富㭴漫不经心地说道,
美里瞥了靖子一眼,脱掉运动鞋,一声不吭地进了房间。她径直走到里屋,紧紧拉上纸拉门。
富㭴慢条斯理地开口道:“你怎么想我不知道,我只是想和你重新开始。这个请求有那么糟糕吗?”
“我不是说了吗,我没有这个意愿。你自己都不相信我会答应吧?你只是把这个当作纠缠我的借口罢了。”
这句话自然是一语中的。富㭴并没有回答,而是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。动画节目开始了。
靖子叹了口气,来到厨房。钱包放在洗碗池旁的抽屉里,她从里面抽出了两张一万日元的纸币。
“这个给你,别再来找我了。”靖子把钱放到被炉的暖桌上。
“这算什么?你不是说不会给我钱的吗?”
“这时最后一次了。”
“这种东西,我才不稀罕。”
“你就没打算空着手回去吧?我知道你还想要更多,但我们也过得很辛苦。”
富㭴盯着那两万日元,随后望向靖子。“真拿你没办法,那我就先回去好了。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,我不需要钱,这可是你硬塞给我的。”富㭴拿起钱胡乱塞进夹克口袋,把烟头扔进空罐,从被炉里爬起身。但他没有走向玄关,而是朝里屋走近,突然拉开了纸拉门。屋里传来美里的惊叫声。
“喂,你干什么!”靖子声音尖厉地喊到。
“向继女问候一声总可以吧。”
“她现在不是你女儿,什么也不是!”
“这有什么关系呢?好了,美里,咱们回头见。”富㭴对着屋里面说道。靖子看不到美里的表情。
富㭴终于往玄关走去。“她会长成一个很不错的女人的,真是令人期待。”
“你说什么混账话!”
“这哪是混账话,看样子再过个三年她就能赚钱了,随便哪个地方都会要她。”
“别开玩笑了!快走!”
“我会走的,当然,我是说这次。”
“绝对不要再来了!”
“这个嘛,可就不好说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我把话放在这儿,你是没法从我身边逃走的。该放弃的人是你。”富㭴低笑一声,弯腰准备穿鞋。
这时,靖子听到身后有动静,回过头,只见美里已来到身边,举起了什么东西。
靖子来不及阻止,也没能喊出声,美里已经朝富㭴的后脑勺砸去。伴随着沉闷的声响,富㭴倒在地上。
有东西从美里手中滑落,是个铜花瓶,是庆贺弁天亭开张时靖子收到的回礼。
“美里,你……”靖子瞪着女儿。
美里面无表情,像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。片刻后,她突然睁大眼睛,死死盯着靖子的身后。
靖子转过头,看见富㭴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他眉头紧皱,用手捂着后脑勺。
“你们……”富㭴呻吟着,露出满是恨意的表情,直盯着美里。他踉跄了一下,随后向美里跨出一大步。
靖子挡在富㭴面前,想保护美里。“别过来!”
“滚开!”富㭴抓住靖子的手腕,狠狠地往旁边一拽。靖子被甩到墙边,腰重重地撞了一下。
美里想逃走,却被富㭴抓住肩膀。富㭴骑在美里身上,美里承受着成年男人的体重,身体缩成一团,好像快要被压扁。富㭴揪住美里的头发,右手打着她的脸颊。
“混蛋,我要宰了你!”富㭴发出野兽般的吼叫。
会被杀掉的,靖子想,再这样下去,美里真的会被杀掉。
靖子看看四周,被炉的电线映入眼帘。她从插座上拔下插头,电线的另一端还连着被炉,用尽全力往两边拉。
富㭴仍压在美里身上大声嘶吼。靖子绕到富㭴身后,一把将扭成环状的电线套到他的脖子上,用尽全力往两边拉。
富㭴闷哼一声,从美里的背上倒下来,他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拼命想用手指扯开电线。靖子死死拉紧。如果现在松手,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,靖子相信以后这个男人绝对会像瘟神一样阴魂不散,永远缠着她们。
要论力气,靖子毫无胜算。电线渐渐从她手中松脱。
就在这时,美里过来掰开富㭴的手指,并骑到他身上,死命地压制住男人的挣扎。“妈妈,快!快啊!”美里大叫道。
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。靖子紧紧闭上眼睛,将全身的力气灌入双臂。她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狂跳。听着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,靖子再次拉紧电线。她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久,直到听见一个声音在低低地唤她“妈妈、妈妈”,才终于回过神来。
靖子慢慢睁开眼,手里仍紧握着电线。
眼前就是富㭴的头。他瞪大的眼珠呈现死灰色,仿佛在凝望虚空,脸因淤血而变得青黑。深深勒进颈部的电线在皮肤上留下暗色的痕迹。富㭴一动不动,嘴边淌着口水,鼻子里也有液体流了出来。
“啊——”靖子惊呼一声,扔掉电线。富㭴的头咚的一声撞在榻榻米上。即便如此,他依然没有丝毫反应。
美里战战兢兢地从男人身上起来,校服的裙子变得皱巴巴的。她瘫坐在地,斜靠着墙盯着富㭴。
母女俩沉默许久,两人的视线始终固定在那个已经不再动弹的男人身上,唯有日光灯发出的滋滋声格外响亮。
“怎么办……”靖子喃喃自语,脑中一片空白,“我杀了他……”
“妈妈……”
靖子闻声望向女儿。美里脸色惨白,双眼充血,眼眶下还有泪痕。靖子不知道女儿是什么时候哭的。她又看了看富㭴,希望他能活过来,又不希望他活过来,复杂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内心。不过,富㭴看起来确实不会再醒了。
“是……是这混蛋不好!”美里屈腿抱住膝头,脸埋入腿间抽泣起来。
“怎么办……”就在靖子又开始自言自语时,门铃响了。她惊恐过度,全身都痉挛似的颤抖起来。美里也抬起头,已是满脸泪水。母女俩对视了一眼,好像都在询问对方:这种时候会是谁?
接着便响起敲门声,随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:“花岗小姐。”
这个声音很耳熟,但靖子一时间想不起是谁。她像是被捆住了手脚一般无法动弹,只得继续与女儿面面相觑。
敲门声再次响起。“花岗小姐,花岗小姐。”
门外的人似乎确信靖子在家,她没有理由不去应门,但现在这种情况,怎么能开门呢?
“你去里屋待着,关好门,绝对不能出来了。”靖子小声交代美里,终于逐渐恢复了理智。
又响起了敲门声。靖子深吸一口气。
“来了。”靖子状似平静地应道,而这已是她竭尽全力做出的掩饰,“请问是哪位?”
“我是隔壁的石神 。”
靖子心里咯噔一下。刚才她们闹出的动静非比寻常,领居不可能不起疑,所以石神才想来看看情况吧。
“好的,请稍等。”靖子自认为语气如常,但实际情况,她并不清楚。
美里进了里屋,纸拉门也已经拉好。靖子看着富㭴的尸体,必须想办法先处理一下。被炉早就不在原先的位置,多半是靖子拉扯电线造成的。她索性推开被炉,用被子盖住尸体。这样看来多少有些不自然,但也别无他法。
确认身上毫无异样后,靖子来到玄关换鞋处。富㭴那双脏兮兮的鞋赫然在目,她把它们塞到鞋柜下面。
靖子留意着不发出声响,悄悄挂上了防盗链。门没有锁。靖子暗自庆幸,还好石神没有推门进来。
一开门,眼前是石神又圆又大的脸。他正用那双线一般细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靖子,让人心里发毛。
“请问……有什么事吗?”靖子挤出笑容,她知道自己表情僵硬。
“我听到了很大的动静。”石神依然不动声色,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了?”
“没,没什么。”靖子用力摇头,“对不起,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“没事就好。”
靖子见石神细小的眼睛正望向室内,全身骤然发烫。
“是……是蟑螂……”她随口编了个理由。
“蟑螂?”
“对。有蟑螂跑出来了,所以……我和女儿想灭虫……结果弄出了很大的动静。”
“杀掉了吗?”
“啊?”石神的话令靖子的脸颊一下绷紧了。
“蟑螂消灭了吗?”
“哦……是的,已经解决了,没问题了,嗯。”靖子频频点头。
“是吗?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,请尽管开口,不要客气。”
“谢谢。刚才吵吵闹闹的,真是对不起。”靖子低头致歉后,锁上了门。听到石神回去关上房门的声音,靖子长出一口气,不禁瘫倒在地。
背后传来纸拉门拉开的声音,美里唤了一声“妈妈”。
靖子缓缓起身,看到隆起的被子,再次感到绝望。“没办法了……”她最终开口道。
“怎么办?”美里抬眼凝视着母亲。
“还能怎么办?给警察……打电话啊……”
“你要去自首?”
“只能这样了。死掉的人是不会活过来的。”
“自首的话,妈妈会怎么样?”
“谁知道呢……”靖子拢起头发,这才意识到头发零乱不堪。也许隔壁的数学老师已经起了疑心,但此刻靖子觉得都无所谓了。
“肯定会坐牢的,是吗?”女儿又问道。
“应该是吧。”靖子微微一笑,似乎已经放弃希望,“不管怎么说,我都杀了人。”
美里使劲摇头。“可是这样不对!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明明就不是妈妈的错,都是这个家伙不好!现在我们和他没关系了,他还老是来欺负我们……妈妈怎么能为这种人坐牢?”
“可杀了人就是杀了人。”
在向美里解释的过程中,靖子竟逐渐镇定下来,能够冷静思考了。她越发觉得自己已别无选择。她不想让美里成为杀人犯的女儿,可既然杀人的事实无法逃避,那至少要选择一条能让女儿少受世人冷眼的路。靖子瞥向滚落在房间一角的无线电话,伸出手去。
“不行!”美里迅速冲上前,想要夺走电话。
“放手!”
“都说了步行!”美里掐住靖子的手腕。也许是经常打羽毛球的缘故,她的力气很大。
“求你了,放手吧。”
“不要,我不会让妈妈这么做的,不然让我去自首。”
“说什么蠢话!”
“最先动手的人是我。妈妈只是想救我,中途我还帮了你,我也是杀人犯。”
美里的话让靖子吓了一跳,一瞬间,她握紧电话的手松开了。美里没有放过这机会,立刻抢走电话抱在怀里,随后退到角落,转身背对靖子。
警察……靖子思考起来。
警察会相信自己吗?不会对“是我独自杀掉了富㭴”这样的供述产生怀疑吗?会如此轻易地相信自己说的一切吗?
警方肯定会彻查。靖子在电视剧里听到过“取证”这个词,就是利用各种方法确认嫌疑人所言非虚,比如审讯、坚定,或者其他种种手段……
靖子眼前一黑。她确定无论警察怎样威吓,自己都不会供出美里。但警方一旦查清真相就全完了,到时再怎么恳求,他们也不会放过美里。靖子立刻放弃了伪装独自杀人的念头。一个外行耍的拙劣把戏,一定会被轻易看穿。
话虽如此,靖子想,必须保护美里。因为有自己这样的母亲,美里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。对于这个可怜的女儿,靖子就算拼上性命,也不能再让她遭受更多不幸。
该怎么办?有什么办法吗?
这是,美里怀中的电话响了。她睁大眼睛望向靖子。靖子默默地伸出手。美里一脸犹豫,随后缓缓递出了电话。
调整好呼吸后,靖子摁下了通话键。“喂,您好,我是花岗。”
“我是隔壁的石神。”
“啊……”又是那个老师,这次会是什么事?“有什么事吗?”
“那个……我在想,你们打算怎么做呢?”
“什么怎么做?”
“我是说,”石神停顿片刻后继续道,“如果你们要报警,我什么也不会说。但如果没有那个打算,我想我应该能帮上忙。”
“啊?”靖子心头打乱,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?
“总之,”石神压低声音说道,“我现在可以过去吗?”
“啊?不,这个……不太方便。”靖子浑身冷汗直流。
“花岗小姐,”石神说,“两个女人是很难处理尸体的。”
靖子目瞪口呆,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的?
他听到了!肯定是刚才和美里争执的声音传到了隔壁。不,也许在她们与富㭴起冲突的时候,他就已经听到了。
完了,靖子认命了。她已经无路可逃,只能向警方自首。但美里和这件案子有牵连一事,无论如何都要隐瞒下去。
“花岗小姐,你在听吗?”
“啊,是的,我在听。”
“我可以去你们那边吗?”
“可是……”靖子扔拿着电话贴在耳边,看向女儿。美里脸上满是胆怯和不安,她大概觉得奇怪,不知道母亲在和谁通话。
如果石神一直在隔壁竖着耳朵偷听,自然清楚美里与这桩命案脱不了关系。只要他对警察坦白,无论靖子再怎么否认,警方恐怕也不会相信。
靖子下定决心。
“明白了。我也有事相求,能否麻烦您来一下?”
“好,我马上过去。”石神说道。
靖子一挂断电话,美里便问道:“是谁?”
“隔壁的老师,石神先生。”
“他为什么……”
“以后再解释,现在你到里屋去,关上门,快!”
美里一脸茫然地进了里屋。几乎就再她拉上门的同时,靖子听到石神从邻屋走出来的声音。
不久,门铃响了。靖子来到门口打开锁,取下防盗链。
一开门,只见石神站在那里,一脸老实人的模样。不知为何,他换了一身藏青色的运动服,与刚才的装束并不相同。
“请进。”
“打扰了。”石神鞠了一躬,走进来。
靖子锁门时,石神已经进入房间,毫不迟疑地掀开了被炉的被子。看他的动作,仿佛早已确定这里有一具尸体。他单膝跪地,打量着富㭴的尸体,似乎在思考什么。靖子注意到他戴着劳保手套。
靖子战战兢兢地望向尸体。富㭴的脸上早已生气全无,嘴唇下方凝结着一块东西,不知是干了的口水还是污物。
“您……还是听到了,是吗?”靖子试探道。
“听到?听到什么?”
“我们的对话,所以您才会打电话过来吧?”
话音刚落,石神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转向靖子。“不,我完全没听到你们的说话声。这栋公寓只有隔音做得非常到位,我当初便是因为很满意这一点才决定搬来。”
“那您是怎么……”
“怎么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吗?”
靖子点点头,“嗯”了一声。
石神指指房间的角落,那里倒着一个空罐子,烟灰从罐口撒了出来。“刚才我来拜访时,闻到屋里有烟味,我本以为有客人在,可又没见到客人的鞋。被炉下面好像有人,但电源却没插上。要躲起来的话,明明可以去里屋,也就是说,被炉下面的人不是自己要躲起来,而是被人藏起来的。考虑到之前类似打斗的动静,还有你很少头发那么凌乱,我能想象出这里发生了什么。还有一点,这栋公寓里没有蟑螂。我在这里住了很多年,非常确定。”
石神面不改色,淡漠地说着。靖子茫然地注视他的嘴角,心里萌生与当前毫无关联的想象:这个人在学校里给学生讲课,一定也是这种鱼鳍。察觉到石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,靖子移开了视线。她总觉得自己也成了他的观察对象。
这真是一个冷静到可怕的聪明人,她想。若非如此,他不可能只靠门缝间的匆匆一瞥,就形成这样一套推理。同时,靖子也舒了一口气——看来石神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“这是我的前夫。”靖子说,“离婚好几年了,他还一直缠着我,不给钱就不走……今天也是这样,我受不了了,脑子一热就……”她低下头,没再说下去。她不能说出杀死富㭴时的情形,必须保证美里与此事无关。
“你打算自首吗?”
“只能这样了。但美里是无辜的,她真的很可怜。”
这时,纸拉门被猛地拉开,美里站在门口。“不行,绝对不行!”
“美里,你不要说话。”
“不!我不要这样!叔叔,你听我说,杀死这个家伙的事——”
“美里!”靖子大声呵斥道。
美里吓得收紧了下巴。她恨恨地盯着母亲,双眼通红。
“花岗小姐,”石神语气平淡,不带丝毫起伏,“你不用瞒我。”
“我什么也没瞒……”
“我知道不是你一个人动的手,美里帮忙了吧。”
靖子慌忙摇头。“你在说什么?是我一个人干的。这孩子刚刚才回来……是我杀人后没多久,她才回来的,跟她毫无关系。”
石神看起来并不相信靖子的话。他叹了口气,看像美里。“说这样的谎,会让令爱痛苦的。”
“我没有说谎。请相信我。”靖子将手放到石神膝上。
石神凝视着这只手,随后看向尸体,微微侧了侧头。“问题是警方会怎么看。你的谎话是行不通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靖子说完后才意识到,这么问就等于承认自己说谎了。
石神指着尸体的右手。“手腕和手背有内出血的痕迹,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呈手指形状。他被人从背后勒住脖子,一定拼命试图挣脱吧,而这个,就是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挣脱时留下的痕迹,可以说是一目了然。”
“这也是我干的。”
“花岗小姐,这就太牵强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你是从背后勒住他脖子的,不是吗?如此一来,你绝无可能再抓住他的手,这需要四只手。”
石神的解释令靖子哑口无言,她感觉进入了一条没有出口的隧道。她沮丧地低下头。石神一眼就看穿了这么多事,换作是警方,调查只会更严密。
“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把美里牵扯进来,只有这孩子,我一定要救她……”
“我也是,我不想让妈妈坐牢。”美里哭着说。
靖子双手捂住脸。“究竟该怎么办……”
空气变得凝重,靖子几乎要被这重量压垮了。
“叔叔……”美里开了口,“叔叔不是来劝妈妈自首的?”
石神顿了顿,答道:“我打电话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。要自首的话也可以,但如果不自首,光凭你们两个恐怕会比较困难。”
听了石神的话,靖子垂下双手。说起来,他打电话过来时说过一句奇怪的话——两个女人是很难处理尸体的。
“有可以不用自首的方法吗?”美里接着问道。
靖子抬起头。石神微微侧首,表情没有波动。“要么隐瞒命案,要么切断你们和命案的关联。不管选哪种,都得先把尸体处理掉。”
“您觉得能做到吗?”
“美里!”靖子责备道,“你在说什么!”
“妈妈不要说话!叔叔,能做到吗?”
“很难,但也不是不可能。”石神的口吻已经冷冰冰的。但在靖子听来,这正显示出他的话有理有据。
“妈妈,”美里说,“我们就请叔叔帮忙吧,只能这样了。”
“可是,这种事怎么能……”靖子看着石神。
石神那双又细又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斜下方,像是在摸摸等待母女俩的结论。
靖子想起小代子的话。按她的说法,这个数学老师似乎喜欢靖子,毕竟他总是在确认靖子在店里后才来买便当。倘若没有听到这些话,靖子现在就该怀疑石神的精神是否正常了。天底下哪有人会这样帮助一个并不相熟的领居呢?弄不好他也会被逮捕。
“就算把尸体藏起来,也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吧?”靖子说。她意识到这句话会是改变她们命运的第一步。
“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藏尸,”石神答道,“因为有时候不藏反而更好。如何处理尸体,应当在收集完信息后再做决定。现在只有一点非常明确,那就是尸体不能这么放着。”
“嗯……信息是指什么?”
“关于这个人的资料。”石神俯视着尸体,“住址、姓名、年龄、职业,来这里干什么,之后打算去哪里,是否有家人。请把你所知道一切都告诉我。”
“这个……”
“不过在此之前,我们得先把尸体移走。这个房间越早清扫越好,这里留下的犯罪痕迹太多了。”话音刚落,石神就抬起了尸体的上半身。
“啊,请等一下,要移到那里?”
“我家。”石神的表情好像在说,这还用问吗?说完,他把尸体扛到肩上。他的力气很大,靖子看到藏青色运动服的衣角上,缝着写有“柔道社”的布条。
石神用脚扫开散落一地的数学书,将尸体卸下,放在好不容易腾出的一块能看见榻榻米的地方。死者的眼睛仍然睁着。他转身面向呆立在门口的靖子和美里。“请令爱马上开始清扫房间吧。用吸尘器,越仔细越好。花岗小姐,麻烦你留在这里。”
美里脸色苍白地点点头,看了母亲一眼,回去了。
“请把门关上。”石神对靖子说。
“啊……好。”她依言关上门后,仍站在门口。
“请先进屋来。这里和府上不一样,乱得很。”石神取下椅子上的坐垫,紧挨着尸体放好。靖子进了屋,但没有坐下,而是别过脸不看尸体,走到屋子的一角才坐了下来。石神见状终于反应过来,她是在害怕尸体。
“真是不好意思。”石神拿过来坐垫递给她,“请用这个。”
“不,没关系。”靖子依然垂着头,轻轻摇了摇头。
石神把坐垫放回椅子上,自己在尸体旁坐了下来。尸体的颈部有暗红色的带状印痕。“是电线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用来勒他脖子的东西,是电线吧?”
“是的,是被炉的电线。”
“就是那个被炉啊。”石神回想起盖住尸体的被子上的花纹。“那个还是处理掉比较好。等会儿由我来处理吧。”石神将视线转回到尸体上,“今天,你约好了和他见面吗?”
靖子摇了摇头。“没有。他白天突然来店里,傍晚我们在附近的家庭餐馆见了一面。当时我们都道别了,可后来他又来了我家。”
“家庭餐馆啊……”石神思索着,看来不可能没有目击者了。他把手伸进尸体的夹克口袋,拿出两张皱成一团的一万日元纸币。
“这是我……”
“这是你给他的?”
见靖子点头,石神把钱递向她,但她没有伸手。石神起身,从挂在墙上的西装口袋里掏出钱包,取出两万日元,又把尸体身上的钱放了进去。“这样就不觉得恶心了吧。”石神将从钱包里拿出的钱递给靖子。
靖子略显迟疑,随后轻声说了句“谢谢”,把钱收下了。
“接下来……”石神又开始翻起尸体衣服上的口袋,从裤兜里取出钱包,里面只有些许零钱以及驾照、收据等物品。“富㭴慎二……住址是新宿区西新宿。他现在还住在那里吗?”看完驾照后,石神询问道。
靖子皱着眉,歪起头说:“不知道,我想应该不在了。他以前在西新宿住过,但我听他提过,好像因为付不起房租被赶走了。”
“驾照是去年换的,说明户口没有转到别的地方,他应该在那附近找到了住处。”
“他在到处搬家吧,两个固定工作也没有,是租不到正规房子的。”
“看来是这样。”石神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收据上。
收据上印有“短租旅馆扇屋”的字样,金额为两晚五千八百八十日元,似乎需要预先付清。石神略做心算,住一晚的税前价格是两千八百日元。他将收据递给靖子。
“看来他住在这里。如果没办退房,旅馆的人迟早会开门进去,可能会因为房客失踪而报警。当然也可能嫌麻烦,最终不了了之。估计这种事经常发生,所以才要求预先付清房费吧。不过,把一切寄托在可能发生的事上,会很危险。”
石神继续翻尸体衣服上的口袋,摸出了一把钥匙。钥匙上挂着一个圆牌,上面刻有数字“305”。靖子望着钥匙,神情恍惚,对于今后该怎么办,她毫无头绪。
隔壁隐约传来吸尘器的声音。美里正在拼命清扫,她一定非常不安,也完全不知将来会如何,只想着至少现在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吧。
必须保护她们,石神再次确定:像我这样的人,今后不可能再有机会与如此美丽的女性近距离接触了。就是现在,必须竭尽一切智慧与力量,阻止灾难降临在她们身上。
石神看着死者的脸,没了表情之后,那张脸给人留下一种呆板的印象,但还是能看出他年轻时多半是个美男子。虽然人到中年发了福,但现在这幅样貌,肯定依然深受女性欢迎。想到靖子曾钟情于这样的男人,嫉妒就像小小的气泡爆裂了一般,渐渐充斥在石神心中。他甩甩头,为产生这样的情绪感到羞耻。
“有没有和他关系亲密,或是会定期联系他的人?”石神再次发问。
“不知道。我们今天见面,真的和上次隔了很久。”
“有没有听他说过明天要干什么?比如和谁见面之类的。”
“没有。非常抱歉,我一点忙也帮不上。”靖子满怀歉意,垂下了头。
“我只是随口问问。你不知道是正常的,请别在意。”石神戴着手套,紧紧捏住死者的脸颊,向口腔看去,发现臼齿上镶着金牙套。“他治过牙?”
“还没离婚的时候,他去过一阵子牙科医院。”
“是几年前的事?”
“我们离婚是在五年前。”
“五年……”石神心想,那就不能指望没有留下病历卡了,“这个人有前科吗?”
“应该没有。离婚以后就不知道了。”
“也就是说,可能有,是吧》”
“嗯……”
就算没有前科,也可能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而被采集过指纹。石神不清楚警方侦查时,会不会将范围扩大到违反交规的人并对比指纹,但提前准备总是好的。无论怎样处理尸体,都得做好死者身份曝光的心理准备。话虽如此,还是要争取时间,指纹和牙齿都不能留下。
靖子叹了口气。在石神听来,这声叹息化为性感的余韵,扣动了他的心弦。他再次下定决心,绝不能让靖子陷入绝望。
这确实是个难题。死者的身份一旦曝光,警察肯定会来找靖子。她和女儿能经受住警方执拗的连番质问吗?如果只准备一套薄弱的推脱之辞,一旦被指出矛盾点,便会瞬间生出破绽,最终她们恐怕会轻易将真相和盘托出。
必须准备好完美的逻辑和完美的防御,而且要马上构建起来。
石神告诉自己不要焦躁,再急也解决不了问题,这个方程式一定有解。
他闭上眼。这是他面对数学难题时的一贯动作,只要隔断来自外界的信息干扰,数学方程式就会在脑中开始不断变形。然而,现在出现在他脑中的却不是数学方程式。
石神睁开眼睛,先是看向桌上的闹钟,此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三十分。他又将视线投向靖子。靖子屏住呼吸,向后退了一步。
“请帮我一起脱衣服。”
“啊?”
“脱下这个人的衣服。不光是夹克,毛衣和裤子也要脱。不快点的话,尸体就要变硬了。”说着,石神已经把手伸向夹克。
“好。”靖子开始帮忙,但或许是因为讨厌触碰尸体,她的指尖在颤抖。
“不用了,这里就交给我来处理,你去帮你女儿吧。”
“对不起……”靖子垂着头,缓缓起身。
“花岗小姐,”石神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声。待她转过头,他说道:“你们需要不在场证明,这个请你先想一下。”
“不在场证明?可是我们没有啊。”
“所以要从现在开始制造。”石神披上从尸体上脱下的夹克,“请你相信我,把一切交给我的逻辑思维。”
“我很想仔细分析分析,你的逻辑思维究竟是怎么回事。”汤川学百无聊赖地托着腮说完,故意打了个大哈欠。他摘下小巧的金边眼镜,搁到一旁,似乎马上就要说出一句:已经没必要了。
事实可能真是如此。草薙盯着眼前的棋盘二十多分钟了,可无论怎么思考,还是束手无策。王已无路可逃,本以为还有殊死反击的机会,却连贸然进攻都没法做到了。眼下能选择的走法虽有不少,但草薙心里明白,不出几步,那些路就都会被堵死。
“国际象棋不适合我。”草薙嘀咕道。
“又来了。”
“归根结底,从敌方夺来的棋子却不许用,这叫什么事?棋子不是战利品吗?用用又有什么关系。”
“抱怨游戏的基本规则干什么?而且棋子不是战利品,而是士兵,所谓‘夺来’就是夺取对方的性命。死去的士兵能用吗?”
“将棋里就能用。”
“将棋的创始人思维灵活,对此我表示由衷的敬意。将棋的规则里大概含有这样一层意思:夺走棋子不是杀死敌方的士兵,而是让对方投降,所以当然可以再利用。”
“国际象棋也这样不就行了?”
“背叛可是有违骑士精神的。别说歪理了,用你的逻辑思维关注一下战况吧。你一次只能动一个棋子,而你能动的棋子少之又少,无论动哪个,你都阻止不了我的下一步。我只要动一下马,就能将你将死。”
“不小了,国际象棋真无聊。”草薙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。
汤川戴上眼镜,瞧了一眼墙上的钟。“花了四十二分钟。也是,几乎都是你一个人在思考。对了,我说你来这种地方偷懒真的没问题吗?不会被你那位耿直的上司训斥吗?”
“我刚办完跟踪狂杀人案,总得让我稍微休息一下。”草薙把手伸向有点脏的马克杯,里面是汤川为他泡的速溶咖啡,已经凉透了。
帝都大学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里,除了汤川和草薙别无他人。据汤川说,学生们都去听讲座了,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,草薙才选择在这个时间顺道来拜访。
手机在草薙的口袋里嗡嗡作响,汤川披上了白大褂,面露苦笑。“你看,这不就是找你了。”
草薙苦着脸看向来电显示。情况似乎正如汤川所言,打来电话的是同组的后辈刑警。
现场位于旧江户川的堤坝,从这里可以看见附近的污水处理场。河对岸就是千叶县。草薙立起大衣领子,暗想:既然要死,死在对面不好吗?
尸体被抛弃在堤坝旁,上面盖着蓝色塑料布,估计是从哪个工地拿来的。发现尸体的是一位在堤坝慢跑的老人。看到塑料布边缘露出的东西类似人脚,老人便战战兢兢地把布掀开了。
“老爷子都七十五岁了吧?亏他能在这么冷的日子出来跑步。一把年纪了还能看到这么晦气的东西,我打心眼里同情他。”
先到一步的后辈刑警岸谷说明情况后,草薙皱起了眉头,大衣下摆在风中翻飞。
“岸谷,你看过尸体了?”
“看了。”岸谷不带感情地撇了撇嘴角,“组长说了要仔细看。”
“那个人总是这样,明明他自己都不看。”
“草薙前辈,你不看吗?”
“我可不看,那种东西看了也没用。”
据岸谷说,丢弃在那里的尸体状况惨不忍睹。尸身全裸,鞋和袜子都被脱掉,脸也被弄烂了,依照岸谷的表述,就像“砸碎了的西瓜”。光是从他这么说,草薙就直犯恶心。尸体的手指被烧过,指纹完全被破坏。这是一具男尸,颈部可见绞杀痕迹,此外无明显外伤。
“鉴定科的人没发现点什么吗?”草薙一边在周围的草丛里来回走动,一边问道。周围人都在看着,他只好装出一副在寻找凶手遗留物品的样子。不过说句心里话,草薙在现场勘察方面一直很仰仗专业人士,他不认为仅靠自己能有什么重大发现。
“旁边倒着一辆自行车,已经运到江户川警察局了。”
“自行车?应该是谁的垃圾吧。”
“那这件垃圾也太新了。只是前后轮胎都破了,似乎被人用钉子之类的东西扎破的。”
“是被害人的车吗?”
“这个还不好说,不过有车牌,没准能找到车主。”
“但愿是被害人的。”草薙说,“不然就很麻烦了,简直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。”
“是吗?”
“岸谷,你第一次遇上身份不明的尸体?”
“是。”
“你想,破坏面部和指纹,说明凶手想隐瞒被害人身份。反过来说,一旦查清被害人身份,就差不多能锁定凶手了。因此,能不能立刻查明身份,是命运的分水岭。当然,是我们的命运。”
草薙话音刚落,岸谷的手机响了。他应答几句后,“说对草薙说:是让我们去江户川警察局。”
“谢天谢地,得救了。”草薙直起身,锤了两下腰。
两人来到江户川警察局,只见间宫正在刑事科的屋子里用暖炉取暖。他是草薙等人的组长。在他周围忙碌的几个男人好像是江户川警察局的刑警。搜查本部要设置在这里,他们正在为此做准备。
“今天你是开自己的车来的?”一见到草薙,间宫便问道。
“算是吧,这附近坐电车不方便。”
“你对这一带熟悉吗?”
“说不上熟悉,只能说还算了解。”
“那就不需要人带路了,你带上岸谷去这里一趟。”间宫递出一张纸条,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位于江户川区篠崎的住址,以及“山边曜子”这个名字。
“这个人是谁?”
“告诉他自行车的事了吗?”间宫问岸谷。
“说了。”
“是尸体边上的那辆自行车吗?”草薙看着组长严厉的面孔。
“没错。调出资料查找后,发现这辆车有人报过失窃,车牌号完全一致,这位女士就是车主。我们已经和她取得了联系,你们现在立刻去录口供。”
“自行车上采集到指纹了吗?”
“这种事不用你来考虑。快去!”
像是被间宫的粗嗓音赶出来一般,草薙和岸谷一起奔出了江户川警察局。
“真倒霉,查什么被偷的自行车,我感觉多半就是那么回事。”草薙打着爱车的方向盘,咂嘴抱怨道。车是辆黑色的天际线,草薙已经开了将近八年。
“你的意思是凶手骑过后扔掉了?”
“有可能。如果真是这样,询问自行车的车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,她并不知道是谁偷的。不过如果能弄清楚车是在哪里失窃的,倒是能稍微锁定凶手的行踪。”
草薙靠纸条和地图在篠崎二丁目附近转了几圈,不久便找到了纸条上写的地方。门派上写着“山边”,房子是一幢白色外墙的西式住宅。
山边曜子是这家的主妇,看上去四十五岁左右。大约是知道警察会上门,她仔细地化过妆。
“没错,这就是我家的自行车。”看了草薙递来的照片,山边曜子斩钉截铁地说。照片是草薙提前从鉴定科拿来的,上面拍的是一辆自行车。
“如果您能来警察局确认一下证物,我们将感激不尽。”
“没问题,自行车应该能还给我吧?”
“当然。不过我们还有一些地方需要检查,结束后便会归还。”
“不快点还给我的话,我会很难办的。没有自行车,去买东西都不方便。”山边曜子皱了皱眉,显得很不满。听她的口气,就像自行车失窃是警察的错似的。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自行车可能涉及一起谋杀案,如果知道了,恐怕就不会再想骑那辆车了。
要是她发现轮胎爆了,该不会找我们赔偿吧?草薙想。
据山边曜子所言,自行车是在昨天失窃的,即三月十日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十点之间。昨天她和朋友约在银座逛街,购物、吃饭后,回到篠崎站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,她只好从车站乘公交回家。
“是停在自行车存放处吗?”
“不,停在路边了。”
“应该上锁了吧?”
“嗯,用链条锁在人行道的栏杆上了。”
草薙并未听说在案发现场发现了链条。
随后,草薙载着山边曜子去了篠崎站。他想看一下自行车失窃的确切地点。
“就在这一片。”山边曜子指着距离站前超市约二十米远的马路,那里现在仍停放着成排的自行车。
草薙环顾四周,这附近还有信用金库分店和书店,白天或傍晚时来往的行人想必不少。如果手法巧妙,迅速剪断链条,装作是自己的自行车径直骑走也并非难事,但草薙相信凶手应该是在没人的时候动手的。
接着,草薙请山边曜子一起前往江户川警察局,去亲眼确认自行车。
“真倒霉。那辆自行车是我上个月刚买的,我知道失窃的时候非常生气,就在坐公交回家之前,到站前的派出所报了案。”山边曜子就在车子后排座位上说。
“亏您能清楚地记得自行车的车牌号。”
“毕竟是刚买的,票据还在家放着呢。我专门打电话让女儿告诉我的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“这到底是什么案子?给我打电话的人也没说清楚,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很好奇。”
“不,还没明确是否立案。具体情况我们也不知道。”
“是吗?你们当警察的,口风还真严。”
岸谷在副驾驶座上忍笑。草薙暗自松了一口气,幸好是今天来找这位女士问话,要是案情公开后再来,肯定会反过来刨根问底。
山边曜子在江户川警察局见到自行车后,断言那辆车绝对是她的。此外,她指出了车爆胎和车身受损,问草薙应该向谁索赔。
警方从这辆自行车的车把、车架和车座等处采集到了多枚指纹。
处自行车外,在距离案发现场约一百米处还发现了疑似被害人的衣物。这些衣物塞进一个约十八升的方形金属桶里,有一部分已经被烧毁了,包括夹克、毛衣、裤子、袜子和内衣。警方推测凶手点火后立即离开了现场,但是火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继续燃烧,而是自然地熄灭了。
因为那些衣物都是量产的成衣,搜查本部并未提议通过制造商追查衣物来源,而是根据衣物和被害人的体格画出了其生前画像。一部分侦查员拿着画像,以篠崎站为中心展开了侦查。也许是由于这样的装束太过普通,警方并没能手机到像样的线索。
电视新闻中公开了这张画像,由此而来的线索堆积如山,但没有一条能与旧江户川岸边发现的尸体关联上。同时,对已备案的失联人员进行详细核对后,也没有发现符合条件的人。
警方又以江户川为中心,彻查最近是否有失踪的独居男性或是旅馆房客。没多久,搜查员得到了一条线索。
位于龟户的短租旅馆“扇屋”里,有一名男性房客失踪了。旅馆是在三月十一日发现的,也就是发现尸体当天。由于已经过了退房时间,工作人员只好去房间查看情况,却发现只有少量行李留在房内,客人却不见踪影。旅馆老板已经事先拿到了房款,所以挺工作人员汇报后并未报案。
警方迅速在房间和行李中采集了毛发与指纹等,经过对比,与尸体上的完全相同,且其中一枚指纹与从那辆自行车上采集到的完全一致。
那名失踪的房客在住宿薄上登记的名字是“富㭴慎二”,住址为新宿区西新宿。
从地铁森下站往新大桥方向步行,经桥前的小路右转,民宅鳞次栉比,处处能看到小商店。这些店几乎都给人一种经历多年、客人仍络绎不绝的感觉,若在其他城区,可能早就被超市和大型商场淘汰了。小商店能够顽强地生存下去,也许正是这种平民老街的优越之处,草薙边走边想。
时间已过晚上八点。不时有捧着脸盆的老妇人与草薙擦肩而过,看来这附近有公共澡堂。
“交通便利,购物好像也很方便,这地方很适合居住啊。”岸谷在旁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我没别的意思,只是觉得哪怕只有母女二人相依为命,也很容易在这里生活。”
“是吗?”草薙接受了岸谷的解释,理由有二:一是接下来要见的人是名和女儿一起生活的母亲;二是岸谷就是在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里长大的。
草薙一路比对着便条上的地址和电线杆上的标牌,觉得应该就快到了。 便条上还写着“花冈靖子”这个名字。
被富人富㭴慎二在住宿薄上登记的住处并非捏造。他的户籍确实落在这个地址上,只不过他早已不住在那里。
死者身份已查明一事,电视和报纸都做了报道,报道中还加了一句“可提供线索者请联系最近的警察局”,但效果并不理想,一条有用的线索都没收集到。
富㭴在房屋中介租过房,根据那些中介公司的记录,警方查出了他曾经的工作地点,是一家位于荻窪的二手车销售公司。富㭴在那里工作的时间并不长,不到一年就辞职了。
以此为开端,富㭴的过往被侦查员一一查明。令人吃惊的是,他曾是高档进口车的销售,因为挪用公款一事败露而遭到解雇,不过并未起诉。挪用公款一事,还是一名侦查员偶然打听到的。那家公司还在,但对方声称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当时的详情了。
那是,富㭴已有家室。据熟知富㭴的人表示,他在离婚后仍对前期死缠烂打。
前妻有个孩子,调查两人的居住地点不是难事,警方很快就查到了这对母女——花岗靖子和花岗美里的住处。地点位于江东区森下,也是草薙他们现在要找的地方。
“真是个让人心情沉重的差事,这是抽到最倒霉的签了吧。”岸谷叹着气说。
“什么意思?你觉得跟我一起去打探情况很倒霉吗?”
“不是,我是觉得母女俩好不容易过上了安定的生活,不想让她们再卷入风波。”
“她们和案子无关的话,就不会卷入风波。”
“是吗?富㭴看起来就像个坏丈夫、坏父亲。这样的人,哪怕是回忆一下都会觉得讨厌吧。”
“那我们应该很受欢迎才对,我们可是去通知她们这个坏男人的死讯的。不管怎样,你别给我摆出这幅丧气的样子,连带着我也郁闷了——哦,好像就是这里。”草薙停在了一栋旧公寓前。
公寓灰色外墙看上去有点脏,还有几处修补的痕迹。这是栋二层公寓,上下各有四个房间,现在只有半数人家亮着灯。
“二〇四室,在二楼。”草薙走上楼梯,岸谷随后跟上。
二〇四室距离楼梯最远,门旁的窗口透出了灯光。草薙松了口气,要是没人在家,还得再跑一趟。他并未事先通知对方今晚回来拜访。
嗯像门铃后,很快便从室内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。随着开锁声,门打开了,但防盗链仍挂着。只有母女二人一起生活,如此谨慎也是自然。
在门缝的另一侧,一个女人正惊讶地抬头看着草薙他们。她脸型娇小,黑色的眼珠令人印象深刻。她看上去很年轻,似乎还不满三十岁,但草薙很快意识到这是由于光线昏暗——她握着门把手,手背的样子是主妇特有的。
“恕我失礼,请问是花冈靖子女士吗?”草薙尽力让表情和语气柔和一些。
“是的……”她的眼神中透着不安。
“我们是警视厅的人,这次来有事想通知您。”草薙出示了警察手册上的照片,一旁的岸谷也同样如此。
“警察……”靖子瞪大双眼,大大的黑眼珠游移不定。
“能否打扰您一会儿?”
“啊,好的。”花冈靖子关上门,取下防盗链后,再次把门打开。
“请问是什么事?”
草薙向前一步,跨进了门。岸谷紧随其后。
“您认识富㭴慎二先生吧?”
靖子微微僵住的表情没有逃过草薙的眼睛。不过,这也许是因为有人突然提起了前夫的名字。
“他是我的前夫……那个人怎么了?”花冈靖子似乎还不知道前夫遇害一事,大概没看新闻和报纸。媒体确实没有过多报道,她没注意到也不足为奇。
“其实……”草薙刚开口,便注意到了里屋的纸拉门。门紧闭着。
“里面还有人?”草薙问道。
“我女人在里面。”
“哦,是这样啊。”玄关拖鞋处整齐地摆放着运动鞋。草薙压低声音说道:“富㭴先生去世了。”
靖子惊讶得张开嘴,除此之外,表情没有太大变化。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
“遗体是在旧江户川的堤坝那里发现的。暂时还无法做出任何判断,但不排除他杀的可能。”草薙坦言,他认为这样能单刀直入地相对方提问。
这是,靖子才露出了不安的表情。她茫然地轻轻摇了摇头。“那个人……为什么会这样……”
“我们目前正在调查。富㭴先生好像已经没有亲人了,所以我们只好请教与他结过婚的花岗女士您了。晚上还来打扰,非常抱歉。”草薙低头致歉。
“啊……这……”靖子捂着嘴,垂下眼睛。
草薙对里屋一直关着的纸拉门颇为在意。女儿是否正在里面听母亲与来访者的对话?对她这个曾经的继父的死又作何感想?
“花岗女士,恕我失礼,据我们调查,您和富㭴先生离婚是在五年前,此后你们还见过面吗?”
靖子摇了摇头。“分开后几乎没见过。”
几乎,意味着并不是完全没见过面。
“说是最近一次,也是好久之前了,好像是去年还是前年……”
“没有其他联系吗?比如电话或信件往来。”
“没有。”靖子用力摇头。
草薙点点头,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室内。约六叠大的和室看着老旧,但打扫得十分干净,物品也归置得相当整齐,被炉上还放着橘子。看到墙边的羽毛球拍,草薙的怀念之情油然而生。大学时,他也曾是羽毛球社的成员。
“富㭴先生是在三月十日的晚上去世的。”草薙说,“听到这个日期还有旧江户川堤坝这个地点,您能想起什么吗?无论多细枝末节的事都可以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靖子显然颇感困扰。不愿被人问起前夫的事,这是人之常情。草薙暂时还无法判断她是否与案子有所牵连。他觉得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,只是还有一件事要确认。
“三月十日那天您在家吗?”草薙把笔记本放回口袋,问道。他自认为摆出了只是随口一问的样子。
然而,他的努力没什么效果。靖子皱起眉头,面露不快。“是不是要将这一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清楚才行?”
草薙笑着说:“不用这么严肃。当然,如果您能说清楚,将对我们很有帮助。”
“请稍等。”
靖子盯着墙上某个处于草薙等人视线死角的位置,那里或许贴着日历。如果上面写有预定计划,草薙倒是很想看看,但他还是忍住了。
“十日那天我一早开始工作,结束后就和女儿一起出门了。”靖子对答道。
“去了哪里?”
“我们晚上去看电影了,在锦糸町的乐天地。”
“几点出去的?大致时间也行。如果能告诉我影片名称就更好了。”
“六点半左右出的门。电影是……”
这部电影草薙也知道,是好莱坞的热门系列作品,正在上映的是第三部。“看完电影后就马上回家了吗?”
“我们在同一栋楼里的拉面店吃完饭,又去唱歌了。”
“唱歌?去 KTV?”
“对,我女儿非要去。”
“哦……你们经常一起去 KTV 吗?”
“一两个月一次吧。”
“会在 KTV 待多长时间?”
“一般是一个半小时左右,否则回家就太晚了。”
“看电影、吃饭、唱歌……这么说,到家时……”
“应该过了十一点了,具体时间我忘了。”
草薙点点头,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想不通。至于原因,连他自己也不清楚。记下 KTV 的名字后,两人道谢,并走出了靖子家。
“看了她们和案子没关系。”从二〇四室门前离开时,岸谷低声说道。
“还不好说。”
“母女俩去 KTV 唱歌,不是挺好的?感觉关系很和睦。”岸谷似乎不愿怀疑花冈靖子。
从楼梯走上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的。草薙二人停下让他过去。男人打开二〇三室的门,进了房间。草薙和岸谷对视一眼,转身往回走。
二〇三室的门牌上写着“石神”。摁响门铃后,刚才那个男人来开了门。他似乎刚脱下大衣,穿着毛衣和便裤。
男人面无表情地来回打量着草薙与岸谷。普通人在这种时候往往会很惊讶,或是面露戒备,但从这个男人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此类情绪。草薙颇感意外。
“晚上还来打扰,非常抱歉。能否请您协助一下?”草薙赔着笑脸,向对面出示了警察手册。
男人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化。
草薙向前一步。“几分钟就可以,我们想向您请教一些事情。”可能是没看清,草薙想着,再次把手册递到男人面前。
“什么事?”男人看都不看手册一眼,径直问道。想来他已经知道草薙二人是警察。
草薙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,上面是富㭴在店里销售二手车时的样子。
“这张照片有些年头了,不过您最近见过像是他的人吗?”
男人仔细凝视照片,随后抬头看着草薙说:“我不认识他。”
“我想也是,所以我问的是您有没有见过和他相似的人。”
“在哪里?”
“嗯……比如说在这附近。”
男人皱起眉头,再次将目光落到照片上。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,草薙想。
“不知道。”男人说,“只是在路上擦肩而过的话,我不会记得那些人的长相。”
“是吗?”找这个男人文化就是个错误,草薙有些后悔,“请问,您一直是在这个时间回来吗?”
“不一定,每天都不一样。社团活动有时结束得比较晚。”
“社团?”
“我是柔道社的顾问,负责锁场馆的门。”
“您是学校老师吗?”
“嗯,我是高中老师。”男人说出了学校的名字。
“这样啊。您累了一天,我还来打扰,十分抱歉。”草薙低下头。
这时,草薙看到了堆在玄关一侧的数学参考书。居然是数学老师……想到这里,草薙心里有点烦躁,他最怕的科目就是数学。
“对了,您名字的发音是 ishigami 吗?我看到了您的门牌。”
“是的,是 ishigami。”
“石神先生,三月十日那天,您是什么时候回家的?”
“三月十日?那天怎么了?”
“这个与您毫无关系,我们只是在收集那天的相关信息。”
“哦,是吗?三月十日啊……”石神看向远方,又立即将视线转回草薙,“那天我很早就回来了,到家应该是七点左右。”
“当时隔壁有什么情况吗?”
“隔壁?”
“就是花岗女士家。”草薙压低声音说。
“花岗女士怎么了?”
“现在还什么都不好说,所以才要收集信息。”
石神的表情像是在揣测着什么,没准他已经开始对隔壁的母女展开了各种联想。草薙根据室内的情况,推测出石神仍是单身。
“记不清了,好像没什么奇怪的情况。”石神答道。
“没听到什么动静或是说话声吗?”
“这……”石神侧过头,“没什么印象。”
“这样啊。您和花岗女士熟吗?”
“我们是领居,碰到了会打个招呼,不过也就是这个程度了。”
“明白了。您这么累还来打扰您,非常抱歉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石神低下头,顺势把手伸向门内侧,那里有一个收信箱。草薙不经意地朝他的手看去,突然瞪大了眼睛,只见信件上写着“帝都大学”四个字。
“请问……”草薙略显迟疑地开口,“老师您是帝都大学毕业的吗?”
“是的。”石神细细的眼睛略微睁大了些,很快他就意识到了手中的信件,“哦,这个啊,这是我们院友会的会报。怎么了?”
“我认识一个人,也毕业与帝都大学。”
“哦,是吗?”
“那我先告辞了。”草薙行完一礼,走了出去。
“帝都大学不就是前辈毕业的地方吗?为什么不直说呢?”离开公寓后,岸谷问道。
“算了,总觉得说了会让我不痛快,那个人多半是理学院的。”
“前辈也对数理学科有自卑情结啊。”岸谷窃笑道。
“身边就有一个家伙总在提醒我!”草薙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汤川学的面孔。
草薙二人离去后,石神又等了十多分钟才走出家门。他瞥了隔壁房间一眼,确认二〇四室仍亮着灯后,下了楼。要找个能避人耳目的公用电话,还得走上将近十分钟。石神有手机,家里也有固定电话,但他认为那些都不能用。
石神一路上反复思索着与草薙的对话。他确信自己没有给对方任何足以讲他与案子联系上的线索。不过,不怕一万就怕万一。警方自然能想到,处理尸体需要男人的帮助。他们会极力寻找花岗母女身边有哪些男人愿意为她们犯罪。仅凭住在隔壁这一个理由就盯上数学老师石神,也完全有可能。
以后别说去她家,哪怕只是打个照片也必须避免,石神想。不从家里打电话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,警方也许能从通话记录中查到他与花岗靖子频繁通话。
至于弁天亭……
对此,他还没能下定决心。按照常理,目前最好还是不要去了。不过,警察终有一天会去便当店文化,到时很有可能从店员口中得知,那个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数学老师几乎每天都去买便当,案发后突然不再光顾,说不定反而会让警方起疑。还是和以前一样天天去,才不会被怀疑吧。
对于这个问题,石神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得出最合乎逻辑的解答。他心知自己渴望像以前一样,每天去弁天亭。那里是花冈靖子与他唯一的交点,不去就见不到她。
公用电话亭到了。石神插入电话卡,卡上印着同事家孩子的照片。
他拨的是花冈靖子的手机。靖子家的固定电话可能已经被警方设置了窃听器。警方一直表示不会监听普通民众,但石神并不相信这套说辞。
“喂?”电话那头传来了靖子的声音。石神曾和她说过,会用公用电话联系她。
“是我,石神。”
“您好。”
“刚才警察来我家了,他们应该已经去过你那边了吧。”
“嗯,刚刚来过。”
“他们问了些什么?”
石神不断地在脑中整理、分析和记忆着靖子所说的话。看来现阶段警方还未特别怀疑靖子,确认不在场证明可能只是流程所需,那个侦查员有空就来核实一下,仅此而已。
可警方一旦查清富㭴的行踪,知道他来找过靖子,恐怕会改变态度,奋起向她发动攻势。靖子曾说最近没有与富㭴见过面,警方或许将揪住这句供词不放,至于该如何防御,石神早已提前教过她。
“令爱和警察打过照面了吗?”
“没有,美里一直待在里屋。”
“嗯。但他们迟早也会找她文华。到时该如何应对,我已经说过了。”
“是的,您反复叮嘱过了,她也说没问题。”
“别嫌我啰嗦,你记住没必要演戏,问什么按部就班地答什么就行。”
“好,我会转达给她的。”
“还有,电影票的票根给警察看了吗?”
“今天没有。石神先生您说过了,在他们提出要求之前不必拿出来。”
“这样就行。票根收在哪里了?”
“在抽屉里。”
“请把它们夹进电影宣传册里。几乎没人会郑重其事地保存票根,放在抽屉里反而让人怀疑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
“对了,”石神咽了口唾沫,握紧听筒,“弁天亭的人是否知道我常去买便当?”
“啊……”靖子一时语塞,似乎是觉得这问题来得唐突。
“其实我是想问,对住在你隔壁的男人频繁来买便当这件事,店里的人是怎么想的?这很重要,请你务必坦率回答。”
“这……店长说过他很感谢您常来光顾。”
“他知道我住在你隔壁吧?”
“嗯……请问这有什么不妥吗?”
“没有,这件事我来考虑就好。总之请你按我们商量好的步骤行动,明白吗?”
“明白。”
“那我挂了。”
“对了,石神先生。”正要把听筒从耳边拿开时,石神听到靖子叫了他一声。
“怎么了?”
“谢谢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,我们感激不尽。”
“哪里……那我挂了。”石神挂断了电话。
靖子的最后一句话令她全身血液沸腾。他发热的脸庞感受着寒风,只觉得十分舒爽,腋下甚至出了汗。
石神被幸福包裹着,踏上了归途。但这样兴奋的心情没能持续多久,他想起刚才得知的弁天亭的情况,意识到自己在警察面前犯下了唯一一个错误:当被问到与花岗靖子的关系时,他回答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程度,应该加上一句“常去她工作的店里买便当。”
“花冈靖子的不在场证明核实了吗?”间宫把草薙和岸谷叫到桌前,边剪指甲边问。
“KTV 那边确认了。”草薙答道,“据说是常客,店员记得很清楚。店里也留有记录,从九点四十分开始,唱了一个半小时。”
“这之前呢?”
“从时间上看,花岗母女看的电影应该是晚上七点整开场的,九点十分散场。之后她们去了拉面店,两边的说法能对上。”草薙看着笔记本,如实汇报。
“我问的不是说法能不能对上,而是有没有核实。”
“你觉得这样可以吗?”间宫抬头看向草薙,目光锐利。
“组长你也知道,电影院、拉面店之类的地方,核实工作是最难做的。”
间宫听着草薙抱怨,把一张名片扔到了桌上。名片上印有“夜总会 玛丽安”的字样,地点在锦糸町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靖子以前工作的地方,三月五日,富㭴在那里出现过。”
“遇害的五天前啊……”
“据说他在那里打听到靖子的各种情况后才回去。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我的意思你们两个糊涂蛋也该明白了吧?”间宫用手指向草薙二人身后,“赶快去给我核实!没法核实的话,就去找靖子!”
方形盒子里竖着一根长约三十厘米的棍子,直径数厘米的圆圈套在棍子上,整体与套圈玩具类似,只不过盒子连着电线,并带有电源开关。
“这是什么?”草薙盯着盒子问道。
“还是别碰为好。”岸谷在一旁提醒。
“没关系。要是碰了会有危险,那家伙怎么可能随便往这里一放。”草薙啪的一声打开电源,套在棍子上的圆圈随即轻飘飘地浮了起来。
“哦!”草薙瞬间往后一缩。那圆圈悬浮着,开始左摇右晃。
“把圆圈往下压一压试试。”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。草薙回过头,只见汤川学手里抱着书和文件,正要进屋。
“你回来了,去讲课了?”说着,草薙按汤川说的用手指往下压圆圈。然而瞬间,他就缩回了手。“这也太烫了吧!”
“我当然不会把碰了会有危险的东西随便往这里一放,不过有个前提,那就是碰的人至少要有最低限度的理科常识。”汤川走到草薙跟前,关上了盒子的电源,“这只不过是高中物理水平的实验器材。”
“我高中时又没选修物理。”草薙对着指尖直吹气,岸谷在他旁边哧哧地偷笑。
“这位是?我好像从未见过啊。”汤川看着岸谷问道。
岸谷收起笑容,站起身,鞠了一躬。“敝姓岸谷,有幸与草薙前辈共事。汤川老师,我仰慕您许久了。早就听闻您多次协助警方查案,‘伽利略老师’的名号在我们一科相当有名。”
汤川皱了皱眉,连连摆手。“这个称呼就免了。归根结底,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才协助查案,只是实在看不下去这个男人毫无逻辑的思维方式,才忍不住说几句。和这种人一起办案,小心被传染上思维僵硬的病。”
岸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草薙用力地瞪了他一眼。“你笑过头了——汤川,你解决那些谜团的时候不也乐在其中的吗?”
“怎么可能?托你的福,好几次都让我的论文毫无进展。你今天不会也带了什么棘手的问题过来吧?”
“用不着担心,今天我没这个打算。只是正好到了这附近,就顺便来看看。”
“听到你这么说,我就放心了。”
汤川走到料理台边,往一个金属制的烧水壶里添了水,放到煤气灶上。看来他又想喝速溶咖啡了。
“对了,旧江户川的那件案子破了吗?”汤川边往杯里倒咖啡粉边问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负责那件案子?”
“稍微想想就明白了。你被电话叫走的那天晚上,电视新闻就播了。看你这不怎么高兴的表情,估计案情没什么进展。”
草薙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,挠了挠鼻翼。“怎么说呢,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进展,已经出现了几个嫌疑人,问题是接下来怎么办。”
“哦,嫌疑人。”汤川似乎并未感到佩服,只是附和了一句。
这时,岸谷在旁边插话道:“我不认为我们现在的调查方向是正确的。”
“哦?”汤川看向岸谷,“也就是说,你都侦查方针有异议。”
“不,算不上是异议……”
“别多嘴好不好。”草薙皱起眉头。
“对不起。”
“你没必要道歉。服从命令的同时保留个人看法,是很正常的。如果没有这种人,调查很难合理地进行下去。”
“这家伙对侦查方针有意见,可不是因为这个。”草薙无奈地说,“他只是想袒护我们现在盯上的目标。”
“不……不能这么说……”岸谷吞吞吐吐道。
“行了,你别想糊弄我。你同情那对母女,对吧?说实话,我也不愿意怀疑她们。”
“看来情况还挺复杂。”汤川带着笑意,来回打量草薙和岸谷。
“没什么复杂的。被杀的男人有个早就离了婚的妻子,据说他在案发前不久打听过前期的住址,所以我们按照惯例,要确认一下前妻的不在场证明,仅此而已。”
“原来如此,那她有不在场证明吗?”
“问题就出在这里。”草薙挠了挠头。
“你看,你一下就吞吞吐吐起来了。”汤川笑着站起身,烧水壶里冒出了蒸汽,“你们要喝咖啡吗?”
“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
“我先不用了,我总觉得她的不在场证明很可疑。”
“我倒不觉得她们在说谎。”
“别说这种无凭无据的话,现在还没有核实。”
“可是对组长说电影院和拉面店无法做核实工作的,不就是草薙前辈吗?”
“我可没说无法核实,我只是说很难核实。”
“我懂了,也就是说,那名女嫌疑人称案发时她正在电影院里,对吧?”汤川端着两个咖啡杯回来,将其中一杯递给岸谷。
“谢谢您。”岸谷说着,突然瞪大了眼睛,像是被吓到了。多半是因为被子太脏。草薙忍着没笑出来。
“只说看电影的话,证明起来很难吧。”汤川做到椅子上。
“她们后来又去了 KTV,那边的店员给出了相当准确的证词。”岸谷声音有力。
“但也不能因此忽视关于电影院的那部分证词。作案后再去 KTV 也是有可能的。”草薙说。
“花冈母女看电影的时间是在晚上七八点,就算案发现场再怎么荒僻,这也不是杀人的理想时间段吧?更何况凶手不光杀了人,还把死者衣服脱掉了。”
“我也这么想,但不把所有可能性一一排除,就无法洗脱嫌疑,不是吗?”尤其无法说服那个顽固的间宫,草薙心想。
“虽然不太了解情况,但听你们说的,作案时间似乎已经确定了?”汤川查了个问题。
“根据解剖结果,推测死亡时间为十日下午六点之后。”
“没必要对普通民众说那么多。”草薙提醒道。
“可我们以前不是还请老师帮忙查过案吗?”
“那仅限于案子牵涉到神秘兮兮的谜团时,这次的案子找外行商量没有意义。”
“我确实是外行,不过希望你别忘了,我可是给你们提供了闲聊的场地。”汤川悠然抿了几口速溶咖啡。
“知道了,我走还不行吗?”草薙从椅子上站起身。
“那她们呢?无法证明自己去过电影院吗?”汤川端着咖啡杯问道。
“大致记得电影内容,但谁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去看的。”
“有票根吗?”
听到这个问题,草薙不禁回头看了汤川一眼,两人视线相接。
“还在。”
“嗯,从哪里拿出来的?”汤川的镜片反了一下光。
草薙轻笑一声。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票根这种东西,一般是不会拿来珍藏的。如果花冈靖子是从橱柜里拿出来的,我肯定也会觉得奇怪。”
“这么说来,不是从那种地方拿出来的。”
“一开始她说票根应该是扔了,后来又说没准还在,就翻开了当时买的电影宣传册,发现票根就夹在里面。”
“原来是从宣传册里找到的。好吧,这倒没什么不自然的。”汤川抱起双臂,“票根上的日期是当天的吧?”
“当然,只是有票根未必意味着真的去看了电影,说不定是从垃圾桶或别的地方捡来的,也可能买了票但没有进电影院。”
“不管哪种情况,都表示那名嫌疑人去过电影院或电影院附近。”
“我们也是这么想的,所以今天一早便四处走访调查,希望能有目击者。结果,那天负责检票的女临时工今天休息,我们只能特意去了一趟她家。回来正好路过这里,顺便来看看。”
“看你的表情,显然没从检票员小姐那里得到有用的信息。”汤川弯起嘴角笑了。
“毕竟过去好几天了,她也不可能记住每个观众的长相。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抱什么希望,所以倒也不怎么失望。好了,我们已经打扰到了副教授,这就走。”草薙拍了拍还在喝速溶咖啡的岸谷的后背。
“好好干吧,警察先生。如果那名嫌疑人是真凶,你们将会很辛苦。”
听到汤川的话,草薙回过头。“什么意思?”
“我刚才不是说了吗?用来伪造不在场证明的票根要保存在何处,这个问题一般人是顾及不到的。如果能预料到警察上门,并事先将票根夹进电影宣传册,说明这是个相当难对付的对手。”说话间,笑意已从汤川的眼中消失。
草薙思索着好友的话,点了点头。“我会留意。后头见。”草薙正要离开,开门前想起了一件事,再次回过头,“嫌疑人的隔壁住着你的学长。”
“学长?”汤川颇感惊讶似的侧着头。
“是位高中数学老师,好像姓石神。他说他毕业于帝都大学,我猜应该是理学院的。”
“石神……”汤川喃喃自语似的重复了几遍,镜片后的双眼突然睁大,“难道是那个达摩石神?”
“达摩?”
“你等我一下。”汤川说完便走进了隔壁的房间。草薙和岸谷面面相觑。
汤川很快就回来了,手上拿着一个黑色封面的文件夹,在草薙面前翻开。“是不是这个人?”
那一页上排列着许多人的照片,都是学生摸样的年轻人。页面上方印着“第三十八届硕士毕业生”。汤川指的那张照片上的硕士生长着一张圆脸,面无表情,像线一般细的眼睛正对着前方。姓名是石神哲哉。
“对,就是这个人!”岸谷说,“照片上年轻很多,但不会有错。”
草薙用手指盖住人像额头以上的部分,点了点头。“没错,现在他的头发比年轻时稀疏,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。就是那个老师。你认识这位学长?”
“不是学长,我们同届。当时理学院的学生从大三开始分专业方向。我去学了物理,而石神选了数学。”说着,汤川合上了文件夹。
“咦?这么说那个大叔和我也是同届?”
“他长得显老。”汤川抿嘴一笑,随后突然露出意外的表情,问道,“老师?你刚才说他是高中老师?”
“对,他说在当地的高中教数学,还是柔道社的顾问。”
“我听说他从小就被迫学习柔道,他爷爷好像开了家柔道馆。先不说这个,石神竟然当了高中老师……你没弄错吧?”
“当然没错。”
“是吗?既然你这么说,那应该是真的了。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,还以为他在某个私立大学做研究,没想到成了高中老师。石神他……”汤川的眼神似乎有些游移起来。
“他这么优秀吗?”岸谷问道。
汤川叹了口气。“我不想随便用‘天才’这样的字眼,但他应该配得上这两个字,甚至有教授表示他是五十年甚至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。我和他不再同一专业,但他优秀到我们物理系的人都有所耳闻。他向来不喜欢借助计算机求解,属于那种在研究室待到深夜、单凭纸张挑战难题的类型。他的背影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以至于不知从何时起有了‘达摩’这个绰号。当然,这是饱含敬意的绰号。”
听了汤川的讲述,草薙心想还真是人外有人,他一直认为眼前这位好友已经足够天才了。
“这么厉害的人也会当不上大学教授吗?”岸谷又问道。
“怎么说呢,大学这种地方,也是有各种各样的情况的。”汤川难得含糊地回答。
在无谓的人际关系网的束缚之下,恐怕汤川自己也常有压力,草薙暗自想象着。
“他看上去精神吗?”汤川看着草薙。
“不太好说,外表看上去不像是生了什么病,但和他说话,他显得有点冷漠,难以接近,或者说是不通人情吧……”
“就是一个让人猜不透的男人,对吧?”汤川苦笑道。
“没错。遇到警察上门,一般人多少会有点吃惊或者慌张,总归得有点反应,可他却面无表情,就像对身外之事漠不关心。”
“他可不会关心数学以外的东西,不过这样倒也别有魅力。你能告诉我他家的地址吗?有空我想去见见他。”
“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,真稀奇。”草薙掏出笔记本,把花岗靖子所住公寓的地址告诉了汤川。物理学家记下地址后,便似乎对命案失去了兴趣。
下午六点二十八分,花冈靖子骑自行车回来了,石神透过窗户看到了她的身影。他面前的书桌上摆放着写有大量公式的纸。与这些公式搏斗,是他每日下班回家后的例行功课。今天柔道社不训练,他的功课却毫无进展。不光是今天,这几天一直如此。在屋里安静地窥探领居渐渐成为一种习惯。他是在确认警察有没有上门。
警察昨晚又来了,是那两个之前来过石神家的刑警,石神记得其中一本警察手册上的名字——草薙。
据靖子说,正如石神所料,他们来确认电影院的不在场证明:电影院里有没有发生让人印象深刻的事?进电影院之前、出来之后以及在电影院里,有没有遇到什么人?票根还在不在?在里面买过东西的话,是否留有收据?电影的内容是什么?演员是谁?
关于 KTV 的事则没有被问起,想来警方已经核实过了。这是自然,石神本就有意选了那个地方。
按石神的指示,靖子给警察看了票根和电影宣传册的收据。除了电影情节,对其他问题一概坚称“想不起来了。”这也是石神事先叮嘱好的。
草薙二人就这样回去了,但石神觉得他们不会善罢甘休。既然会来确认电影院的不在场证明,那可以视为警方发现了足以怀疑花冈靖子的线索。究竟是什么线索呢?
石神起身拿过夹克,带上电话卡、钱包和钥匙,离开了家。刚要下楼,楼梯下方传来脚步声。石神放慢步子,稍稍低头。
上来的是靖子,她好像没有立刻认出前方的那个人是石神。即将错神而过时,她才像吃了一惊似的停下脚步。一直低头看着下方的石神察觉到靖子似乎想说些什么。
在靖子开口前,石神说道:“晚上好。”
他刻意保持着与别人说话时同样的语气和低沉的声音,绝不与对方视线相交,连步调也丝毫未变,默默地走下了楼梯。
没准警察正在某处监视,所以就算遇到了,也务必表现得像普通领居那样——这是石神给靖子的叮嘱之一。想到这一点,靖子也轻声说了一句“晚上好”,随后便一言不发地上楼了。
一走到常去的公用电话亭,石神迅速拿起听筒,插入电话卡。约三十米外有一家杂货店,一个貌似店主的男人正忙着打烊。除此之外,周围没有其他人。
“喂,是我。”
电话一通,立刻传出靖子的声音,听上去她早就知道电话是石神打来的。这让石神不由得开心起。“我是石神。有什么异样吗?”
“那个……警察来过了,到店里来了。”
“弁天亭吗?”
“嗯,还是那两个警察。”
“这次他们问了什么?”
“他们问富㭴有没有来过弁天亭。”
“你怎么回答的?”
“我当然回答没来过。结果警察说也许他来的时候我正好不在店里,说完就到后厨去了。后来我听店长说,警察让他们看了富㭴的照片,问他们这个人有没有来过。警察在怀疑我。”
“你会被怀疑,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,什么也不用怕。警察只问了这些吗?”
“还问了我以前工作的地方,我说是锦糸町的一家夜总会。他们又问我现在还去不去那里,是不是还和店里的人保持联系。我按石神先生交代的,一概否认了。然后我就试探着问他们,为什么要打听我以前上班的店,他们说富㭴最近去过那里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石神耳朵贴着听筒,点了点头,“也就是说,富㭴在那里打探过你的各种情况。”
“好像是,弁天亭的事似乎也是他从那里听说的。警察说,富㭴好像在找我,所以他一定会去弁天亭。于是我只能回答没来过就是没来过,和我说这些也没用。”
石神想起了那个姓草薙的警察。他给人的感觉还算不错,说话时很随和,没什么压迫感。可既然隶属搜查一科,就一定有相当强的信息收集能力。他大概不是那种靠威慑使对方吐露真相的人,更像是不动声色地引导别人说出实情的类型。能从多封信件中发现帝都大学的信封,对于这样的洞察力也需要多加防范。
“其他还问了什么?”
“只问了我这些,但美里那边……”
石神猛地握紧了听筒。“警察去找她了?”
“嗯。刚才我听她说一出校门,警察就上来搭话了。我感觉就是来找过我的那两个人。”
“美里在旁边吗?”
“在。我让她来跟你说。”
“喂?”美里的声音立刻传来,看来她就在旁边。
“警察问了你什么?”
“警察给我看了那个人的照片,问他有没有来过家里……”
“那个人”指的应该就是富㭴。
“你回答‘没来过’,是吧?”
“嗯。”
“还问了别的吗?”
“还有电影的事。问我确不确定是在十日看的电影,有没有记错时间。我说绝对是在十日没错。”
“警察怎么说?”
“问我有没有和谁聊起过看电影的事,或是发邮件告诉过别人。”
“你怎么回答?”
“我说没发过邮件,但和朋友提起过,警察就问我能否告知朋友的名字。”
“你说了吗?”
“我只说了实香的名字。”
“实香是十二日和你聊起电影的那个朋友,是吧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我明白了,这样就行。警察还问了什么吗?”
“后来问的都不是太重要的事了,比如在学校里开不开心,羽毛球社的训练累不累什么的。警察怎么知道我是羽毛球社的?当时我明明没拿球拍。”
石神推测草薙可能是看到了放在房间里的球拍,他的洞察力果然不可小觑。
“你觉得哦情况怎么样?”电话那头换成了靖子的声音。
“没问题。”为了让靖子安心,石神的声音坚定有力,“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。警察之后应该还会再来,但只要按我说得做,就不会有问题。”
“谢谢。石神先生,您是我们唯一的依靠了。”
“加油,再忍耐一小会儿。明天见。”
石神挂断电话,取回电话卡时,他不禁对最后说出的那句话略感后悔。说什么在“忍耐一小会儿”,是在太不负责任了。“一小会儿”具体是指多久呢?无法定量的东西就不该说出口。
不过无论如何,一切正如他所计划的那样推进着。他早料到警察会查到富㭴曾找过靖子,因此断定靖子需要不在场证明,而警方怀疑那个不在场证明,也在他的预料之中。
石神还提前想到警察将去找美里问话,因为要推翻不在场证明,从女儿下手或许更容易。石神早已洞悉一切,并为此准备了各种应对措施,但也许应该再检查一下是否有漏洞……
石神抱着这些念头走回公寓,看见家门前站着一个男人。此人个子很高,身穿黑色薄外套。大约是听到了石神的脚步声,男人转过身来面向他,镜片上有光闪过。
石神原以为对方是警察,但立刻改变了想法,因为男人的皮鞋表面光亮,像新买的一样。
他警惕地走上前,这时对方开口了:“是石神吧?”
石神循声抬头望向对方。男人脸上浮现出笑容,令石神音乐觉得有些眼熟。
石神长吸一口气,睁大了眼睛。“你是汤川学?”
二十多年前的记忆,鲜活地复苏了。
那天如往常一样,教室里空荡荡的。可以容纳一百人的房间里,最多不过有二十人左右。几乎所有学生都坐在教室后方,以便点完名后能立刻溜走,或是在下面做点自己的事。
来听课的学生里,将来选择数学系的尤其少,甚至可以说只有石神一个。这门课讲来讲去都是应用物理学的历史背景,很不受学生欢迎。
石神对这门课也没什么兴趣,但还是习惯性地坐在了最前排左数第二个座位上。无论什么课,他都会坐在这里或与之邻近的位子。之所以不选择正中间,是他有意想客观看待每门课程。他知道无论多优秀的教授,说的话也不会永远正确。
石神大多数时候是孤独的,但那天罕见地有人坐到了他的正后方。石神并未留意,在老师到教室之前,他还有事要做。他取出笔记本,开始钻研某个问题。
“你也是埃尔德什的信徒吗?”
最初,石神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在对他说话,片刻后踩抬起头,因为他好奇是谁说出了“埃尔德什”这个名字。他转头朝后望去。
一个头发及肩、敞着衬衫前襟的男生正双手托腮,脖子上还戴着金色的项链。石神常看到这张面孔,知道他打算选物理系。
刚才说话的人应该不是他——石神刚这么想,那个长发男生便托着腮继续说道:“纸和铅笔是有极限的,但也许尝试本身就有它的意义吧。”
听到和刚才相同的声音,石神有些吃惊。“你知道我在做什么?”
“稍微瞟到了一些而已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长发男指了指石神的桌子。
石神看回自己的笔记本。上面写着数学公式,但还没写完,只有一小部分。看一眼就能知道他在解什么,说明对方曾钻研过这个问题。
“你也做过?”石神问。
长发男生终于放下托腮的手,脸上浮现出苦笑。“我主张的是不必要的事就不做。我将来要选物理系,到时只须运用数学家给出的定理就好,证明工作就交给你们了。”
“但你对这个有兴趣?”石神拿起笔记本。
“因为它已经得证了,了解一下已被证明的东西总没有坏处。”他看着石神的眼睛继续说道,“四色问题已经被证明,即所有地图都可以用四种颜色来区分。”
“不是所有地图。”
“对,要加上一个条件:在平面或球面上。”
平面或球面上的任意一张地图是否都能以四种颜色来区分相邻区域?这是数学界的著名问题之一,由阿瑟·凯莱于一八七九年正式提出。虽说只要证明可以区分,或设计出无法区分的地图即可,但解决这个问题仍花了近百年时间。证明出来的人是伊利诺伊大学的凯尼斯·阿佩尔和沃夫冈·哈肯。两人用计算机确定所有地图都是约一百五十种基本地图的变形,并证明它们可以用四色区分。这是一九七六年的事。
“我不认为那是完备的证明。”石神说。
“我想也是,所以你才要这样用纸和铅笔来解题。”
“以他们那种证法,如果靠人工计算,工作量就太大了,因此才使用了计算机。不过这样也就无法精准判断他们的证明是否正确。连确认也非用计算机不可,这不是真正的数学。”
“你果然是埃尔德什的信徒。”长发男生微微一笑。
保罗·埃尔德什是生于匈牙利的数学家。他浪迹世界,与各地的数学家共同研究并因此成名。他坚信好的定理并有其美妙、自然、简洁的证明方法,四色问题也是如此。他承认阿佩尔和哈肯的证明并无错误,却并不认为他们的方法是赏心悦目的。
埃尔德什的信徒——长发男看穿了石神的本质。
“前天,我去教授那里问了一下数值分析的考题。”长发男生换了个话题,“题目本身没什么错,但得出的解答可不怎么优雅。果然,好像是出了一些小小的印刷错误。不过让我吃惊的是,据说还有学生也指出过同样的问题。说实话,我很懊恼,还自以为只有我能完美地解开那道题目。”
“那种难度的问题——”说到这里,石神把后半句咽了回去。
“教授也说,石神能够解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。果然人外有人,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学数学的料。”
“你刚才说要选物理系?”
“我姓汤川,请多多关照。”他向石神伸出手。
虽然眼前这个男生看上去十分古怪,石神还是和他握了手,随后又觉得有些好笑,因为石神突然意识到通常被称为怪人的是自己。
此后,石神和汤川并无深交,但打照面时定会交谈一番。汤川很博学,对数学和物理之外的领域也知之甚多,连石神打心底轻视的文学和艺术都了如指掌。石神不清楚汤川究竟有多丰富的知识,因为他缺乏判断的基准。汤川也许是明白了石神对数学以外的事物都不感兴趣,很快就不再提起其他话题了。即便如此,对石神而言,汤川仍是他进入大学后第一个能聊得来的同伴,也是第一个获得他肯定的人。
不久,他们一人选择了数学系,一人选择了物理系,走上不同道路后,便很少再见面了。只要成绩达标即允许转系,但两人均无此意。石神觉得走上适合各自的道路对双方而言都是正确的选择。两人拥有同样的野心,试图通过理论构建世间万物,但路径却正好相反:石神靠搭起名为“算式”的积木来打成理想,汤川则先从观察开始,在此基础上再去发现和解开谜题;石神喜欢数学模拟,而汤川对实验充满热情。
尽管很少见面,石神还是能不时听到汤川的事迹。研二那年秋天,听说一家美国企业买下了汤川设计的“磁齿轮”时,石神由衷感到佩服。
硕士毕业后,石神离开了大学,无从得知汤川的情况。自那之后两人一直没再见过面,二十多年的岁月就这样匆匆而逝了。
“还是老样子啊。”汤川进屋后,刚一抬头看到书架便说道。
“什么?”
“你这里真是除了数学还是数学。就算是我们学校数学系的,也没人能收集到这么多资料吧。”
石神一言不发。书架上不仅有相关书籍,还排列着放有各国学会资料的文件夹。这些资料主要来自互联网,但石神自认比那些半吊子研究人员更熟知当今的数学界。
“你先坐吧,要不要来杯咖啡?”
“咖啡也不错,不过我带来了这个。”汤川从提的纸袋里取出一个盒子,是有名的日本酒。
“这是做什么?不用这么客气。”
“久别重逢,空着手来说不过去。”
“抱歉啊,我叫个寿司吧。你还没吃饭吧?”
“不,你别这么客气。”
“我也还没吃。”石神拿起电话子机,翻开一个为点外卖整理的文件夹。看了看寿司店的菜单,他又有些拿不定主意。石神一般只会订普通拼盘,不过这次他打电话订了上等拼盘和刺身,寿司店店员应答时显得颇为意外:这一户有正经客人拜访是多久以前的事了?
“我还真是吃了一惊,没想到汤川你会来。”石神说着坐下了。
“偶然从认识的人那里听说了你的情况,不由得有些怀念。”
“认识的人?有这样的人吗?”
“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微妙。”汤川挠了挠鼻翼,似乎有些难以启齿,“你这里不是来过一个警视厅的刑警吗?姓草薙。”
“刑警?”石神心下一惊,但留心着并未表现出来。他又看了一眼昔日的同窗,心想这个男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……
“那个刑警和我们是同届。”汤川的话令人意外。
“同届?”
“我们都在羽毛球社。别看他那副样子,其实和我们一样毕业于帝都大学,不过他是社会学院的。”
“啊……是吗?”正要在石神心中弥漫开来的不安瞬间消散,“说起来,他确实一直盯着大学给我寄来的信件,我还以为他很在意帝都大学。既然他也是那里毕业的,当时说出来不就好了。”
“对他来说,帝都大学理学院的毕业生才不是什么同窗,只会觉得他们是另一个人种。”
石神点点头,心想彼此彼此。一想到和自己在同一时间上同一所大学的人如今成了刑警,就觉得很奇妙。
“我听草薙说,你在高中教数学。”汤川直视石神。
“就在这附近的高中。”
“我听说了。”
“你留校了吧?”
“嗯,在第十三研究室。汤川回答得很坦率。石神认为他并非在演戏,而逝真心没有炫耀的意思。”
“当教授?”
“不,还在前一个阶段打转,现在上面已经挤满了。”汤川爽快地说。
“我以为有了‘磁场齿轮’这项功绩,你应该已经当上教授了。”
听了石神的话,汤川笑着摸了把脸。“也就你还记得这个名字。这东西最终没能实现,现在已经成了一纸空谈吧。”说着,他打开带来的酒。
石神起身从架子上取出两个杯子。
“倒是石神你,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当上了大学教授,正在挑战黎曼猜想。”汤川说,“达摩石神究竟是怎么了?还是说为了表达对埃尔德什的情义,也打算当个流浪数学家了?”
“不是这样的。”石神轻叹一声。
“好了,先干一杯。”汤川没再追问,往杯里倒上酒。
石神自然打算将一生奉献给数学研究。硕士毕业后,他和汤川一样,决心留校攻读博士,但因为必须要照料双亲,这个想法最终没能实现。石神的父母年事已高又疾病缠身,即使他能半工半读,也赚不出双亲的生活费。
正在那时,石神从教授那里得知一所新设立的大学正在招聘助教,学校离他家不远。石神想只要能继续做数学研究就好,便决定接受这份工作。结果,这个决定打乱了他的人生。
在那所大学里,石神无法做任何像样的研究。教授们只想着权力斗争和明哲保身,既无意培养优秀学者,也没有野心去完成划时代的研究。石神辛苦写好的研究报告就这样永远沉睡在教授的抽屉里。加之学生的水平低,照顾那些连高中数学都没能完全弄明白的学生,占用了石神大量的研究时间。他被迫忍耐着如此多的煎熬,可工资又少得令人惊讶。
石神曾想过去别的大学任教,但希望渺茫。设立数学系的大学本就不多,就算有,经费预算也少得可怜,没有多余的钱请助教,因为与工学院不同,很少能获得企业的赞助。
转换人生方向已迫在眉睫,石神最终选择用学生时代考取的教师资格证养家糊口,同时也放弃了成为一位数学家以安身立命的梦想。石神觉得告诉汤川这些往事毫无意义。在他的认知中,不得不斩断学术之路的人大多有类似的苦衷,他的经历并无特殊之处。
寿司和刺身送到了,两人边吃边喝起了酒。汤川带来的酒喝完了,石神便拿出了威士忌。他极少喝酒,但喜欢在解开数学难题后,小酌几口来缓解脑补疲劳。
对话算不上热络,但两人一边回忆学生时代一边谈论数学,甚是愉悦。石神额在此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时光太久。自离开大学后,这样的情景似乎还是首次。他想也许除了这个男人,再没有人能够理解他,也再没有人能把他视作平等的人给予认可了。
“对了,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。”汤川突然开口,并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大号的茶色信封,放到石神面前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拿出来看看。”汤川笑着回答。
信封里放着 A4 大小的报告纸,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学公式。石神扫过第一页后,便明白过来。“你在尝试反证黎曼猜想?”
“一眼就被你看穿了。”
黎曼猜想被称为当今数学界最著名的难题:只须证明数学家黎曼提出的假设正确即可,但至今无人成功。汤川拿出的报告则是要证明假设错误。石神知道有学者在做这项尝试,不过,目前也没人能成功反证。
“这是我从数学系的教授那里拿来的复印件,研究还没有公开发表。虽然还没反证成功,但我觉得是找对方向了。”
“这么说,黎曼的假设是错的?”
“我只是说找对方向了。如果假设正确,那这篇论文就是在某些地方有错。”
汤川的眼神像是一个淘气的小孩在确认恶作剧的结果,石神立刻察觉出他的目的 :汤川在挑衅,同时也想看看达摩石神的能力衰退到了什么地步。
“能让我看一下吗?”
“就是带给你看的。”
石神读起了论文。不久,他起身坐到桌前,摊开放在一旁的新报告纸,拿起圆珠笔。
“P≠NP 问题,你肯定知道吧?”汤川在他身后说道。
石神回过头。“对于数学问题,自己思考得出答案与确认从他人那里听到的答案是否正确,哪个更容易?或者说各自的难度如何?这是克雷数学研究所悬赏的问题之一。”
“不愧是你。”汤川笑着喝了一口酒。
石神再次面向书桌。他认为数学与寻宝相似,首先得找好从哪个突破口进攻,设计出抵达宝藏的挖掘路线,然后再按照计划搭建公式,获取线索。如果什么也没得到,就必须改变路线。只要踏实、耐心且大胆地走下去,就能找到没有人发现过的宝藏,即正确答案。
沿用这个比喻,检验他人的解法就像是沿着已有的挖掘路线前进。其实却并非如此。走到错误的路线上会找到假宝藏,而证明宝藏是假的有时比探寻真宝藏更难。正因如此,才有人提出了 P≠NP 这种非常规问题。
石神忘记了时间。好胜心、钻研心和自尊心使他异常兴奋,他的双眼一刻也未曾离开过数学公式,脑力全部倾注于此。
突然,石神站起来,拿着报告回过身。汤川披着大衣,蜷起身体睡着了。石神摇了摇他的肩膀。“快醒醒,我弄明白了。”
汤川睡眼惺忪,慢慢直起身。他搓了搓脸,抬头看向是神。“明白什么?”
“我弄明白了!很遗憾,这个反证有误。这是一次很有趣的尝试,但在质数的分布上存在本质错误……”
“等等,你先等一下。”汤川把手伸到石神面前,“我刚睡醒,就算听了你那艰深的说明,也不可能懂。不对,就算我脑子清醒的时候也不会懂。坦白说,我对黎曼猜想已经举手投降了,只是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,才把这个带来的。”
“你不是说找对方向了吗?”
“那时数学系的教授说的,我现学现卖。其实他知道反证有误,所以才没有发表。”
“这么说,我发现错误也是很正常的了。”石神很沮丧。
“不,你很厉害。那位教授说,就算是水平不错的数学家,恐怕也不能马上发现错误。”汤川看了看手表,“你只花了六个小时就找到了,相当出色。”
“六个小时?”石神望了眼窗外,天色开始渐渐发亮。再一看闹钟,已经将近五点。
“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。这我就放心了。”汤川说,“达摩石神身材依旧,我看这你的背影时就在这么想。”
“对不起,我忘了你还在这里。”
“没关系。你也该睡一会儿了,今天还要去学校吧?”
“是啊,不过可能要兴奋得睡不着了。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全神贯注了,谢谢你。”石神伸出手。
“看来我没来错。”汤川说着,握住了石神的手。
石神小睡到了七点。也许是因为大脑疲劳,又或是出于巨大的精神满足,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睡得很熟,醒来时觉得脑子比往常更为清醒。
石神准备出门时,汤川说:“隔壁的人真早啊。”
“隔壁的人?”
“刚才我听到了出门的动静,大概是刚过六点半的时候吧。”看来那时汤川已经醒了。石神正想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,只听汤川继续说道:“昨晚提到的那个刑警草薙说,你隔壁领居好像是嫌疑人,所以他才到你这里来问话了。”
石神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,披上了外衣。“他会和你提起案子?”
“有时候吧。他来我这里偷偷懒,顺便发发牢骚,然后再回去,差不多就是这样。”
“究竟是什么案子?刑警草薙……是吧?他没有告诉我详情。”
“据说一个男人被杀了,是你隔壁领居的前夫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石神仍旧面无表情。
“你和隔壁的人有来往吗?”汤川问道。
石神的大脑在一瞬间飞速运转。单从口吻推测,汤川这么问似乎并无特别的深意,所以他可以适当地敷衍了事,但他非常在意汤川与草薙之间的关系,也许汤川会对草薙说起他们重逢的事。考虑到这一点,它现在必须作答。
“没什么来往,不过我常去花岗小姐——隔壁的人姓花岗——工作的便当店。当时是我疏忽,没把这件事告诉草薙警官。”
“哦,便当店吗?”汤川点点头。
“我不是因为邻居在那里工作才去买便当的,只是她正好在我常去的店里工作,毕竟那家店就在学校附近。”
“是吗?不过就算交情不深,知道她是嫌疑人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吧?”
“没什么,这事和我又没关系。”
“也是。”汤川好像并未怀疑。
七点三十分,两人一起出了门。汤川没去更近的森下站,而是同石神走到了高中旁,这样可以少换乘。汤川不再提及案子和花岗靖子。石神之前怀疑汤川可能是受草薙之托前来打探情况的,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。草薙没有理由为了试探他而使出这种方法。
“真是有意思的上班路线。”
汤川说这句话时,他们正从新大桥下穿过,开始沿隅田川步行。想必是因为那里排列着流浪汉的住所。那个将花白的头发束于脑后的男人正在晾衣服。再往前,被石神取名为“罐头男”的男人和往常一样压着空罐。
“还是一如既往的场景。”石神说,“这一个月来,什么都没变。他们就像时钟一样精确地生活着。”
“人一旦从时钟中解放出来,反而会变得精确。”
“我有同感。”
他们在清洲桥前上了台阶,旁边有一栋写字楼。看着两人映在一楼玻璃门上的身影,石神轻轻摇头。“你看来一直那么年轻,与我完全不同,头发也很浓密。”
“哪里,我老了很多。先不说头发,脑子已经变得迟钝了。”
“你的要求太高了。”
石神说着玩笑话,心里却有点紧张。再走下去,汤川就该跟到弁天亭了。对于花冈靖子和他的关系,这个拥有极强洞察力的天才物理学家会不会有觉察?他微微感到不安。此外,看到他和一个陌生男人一起过来,靖子说不定会惊慌失措。
看见店铺招牌时,石神说道:“那个就是我之前提到的便当店。”
“教弁天亭?有趣的名字。”
“我今天也要去买份便当。”
“是吗?那我就先走了。”汤川停下脚步。
石神有些意外,同时又暗自庆幸。“没能好好招待你,不好意思。”
“我得到的可是最高级别的招待。”汤川眯起眼睛,:“你不打算回大学做研究了?”
石神摇了摇头。“大学里能做的事,我一个人也能做,而且都到这个年纪了,不会有大学收留我了吧?”
“我倒觉得没那回事。好吧,我不强人所难。今后继续加油。”
“你也一样。”
“能再见面真是太好了。”
两人握过手,石神目送汤川走远。他并非恋恋不舍,而是不想让汤川看到他走进弁天亭。
等汤川的身影完全消失后,石神转过身,快步离去。
看到石神表情沉稳自若,靖子下意识地松了口气。昨晚石神家里好像难得来了一位客人,直到很晚都能听到说话声。莫非是警察?她有些担心。
“我要一份便当。”石神点了单,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。他低头不看靖子的样子也一如往常。
“好的,便当一份。感谢惠顾。”应答后,靖子低声问道,“昨天是不是有客人?”
“啊……嗯。”石神抬起头,似乎有些吃惊地眨了眨眼。随后他环视四周,小声说道:“我们还是别交谈为好,不知道警察是不是正在哪里监视着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靖子缩了缩脖子。
直到便当做好,两人都沉默不语,也没有交换个一个眼神。靖子望向外面的马路,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在监视自己。当然,如果真有警察潜伏在附近,必定会避人耳目。
靖子将做好的便当递给石神。
“是同学。”石神付钱时轻声说了一句。
“什么?”
“大学时的同学来找我。非常抱歉,吵到你了。”石神说话时极力不动嘴唇。
“不,哪里。”靖子不禁露出笑容,为了不让旁人看见她的表情,她低下了头。“原来是这样,我就是觉得,您府上来客人还真少见。”
“这是第一次,连我都吓了一跳。”
“真是太好了。”
“嗯,算是吧。”石神拎起装便当的袋子,“那么,晚上见。”
估计他是在说今晚会打电话过来,靖子答了声“好”。她目送石神弓着背走上马路,心里有些意外,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已经与世隔绝的人居然也有朋友来访。
早上用餐高峰过后,靖子与往常一样和小代子等人在后厨休息。喜欢甜食的小代子拿出了大福,嗜辣的米泽并不感兴趣,只是喝着茶,临时工金泽还在送货,并没有回来。
“从昨天到现在,他们是不是没再来找过你?”小代子喝了口茶后问道。
“他们是谁?”
“就是那些家伙啦,警察。”小代子皱起眉头,“他们这么刨根问底地打听你老公的事,所以我才想说,昨晚他们该不会又去你家了吧?我没说错吧?”她转头征求米泽的赞同,沉默寡言的米泽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哦,那之后什么事也没有。”
其实美里一出校门酒杯警察拦下问话,但靖子认为没有必要说出来。
“那就好,毕竟那帮警察只会死缠烂打。”
“来问个话而已。”米泽说,“警察又没怀疑靖子,他们也有各种程序要走吧。”
“也是,警察也算公务员嘛。幸亏富㭴没来过我们店。这么说不太好,不过要是他被杀前来过这里,靖子肯定会被怀疑吧?”
“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。”米泽面露苦笑。
“这谁知道呢。警察不是说了吗?富㭴在玛丽安打听过靖子的消息,所以不可能不到这里来。这就表明他们是在怀疑靖子啊。”
玛丽安便是那家位于锦糸町的夜总会,靖子和小代子曾在那里工作过。
“就算你这么说,可没来过就是没来过。”
“所以我才说幸亏富㭴没来过店里,哪怕他只来过一次,你看着吧,警察一定会死缠着靖子不放的。”
“是吗?”米泽歪着脑袋,从他的表情来看,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。
如果他们知道富㭴其实来过店里,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?靖子如坐针毡。
“虽然影响心情,不过再忍耐一下就好啦,靖子。”小代子轻松地说,“潜伏离奇死亡,警察肯定会来的。反正过不了多久就没事了。以后你就能真正地放松下来了,毕竟富㭴一直是你一块心病。”
“算是吧。”靖子勉强挤出笑脸。
“老实说,我觉得富㭴被杀是一件好事。”
“喂!”
“这有什么?我实话实说而已。你根本不知道靖子因为那个男人吃了多少苦头。”
“你也不清楚吧。”
“我没有和他直接接触过,但听靖子说了很多,当初她就是为了摆脱那个男人才去玛丽安工作的。就这样他还来打听靖子的事,想想都觉得可怕。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,但我想谢谢那个凶手。”
米泽目瞪口呆地站了起来。小代子不悦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,把脸凑向靖子。“到底怎么回事啊?是被讨债的人缠上了吗?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靖子歪起头。
“反正没连累到你就好,我只是担心这个。”小代子快速说完,把剩下的大福塞进嘴里。
回到前台后,靖子依然心情沉重。米泽夫妇丝毫没有起疑心,反倒担心靖子因案子而受到连累。一想到自己欺骗了他们,靖子就觉得很痛苦。但如果靖子被捕,会对两人造成非比寻常的困扰,弁天亭的经营也将受到影响。想到这里,靖子觉得除了完美地隐藏罪行,已无路可走。
靖子一边想一边继续手上的工作,不知不觉间差点发起呆来。可她知道现在必须专心投入工作,便努力集中起精神接待顾客。
店里空闲了一阵,将近六点时店门开了。
“欢迎光临。”靖子条件反射般招呼一声,看向客人后瞬间睁大眼睛,“啊……”
“你好。”男人笑着说,眼尾挤出了皱纹。
“工藤先生……”靖子捂着嘴道,“您为什么会来这里?”
“什么叫为什么会来这里?当然是为了买便当。哦?种类看起来很丰富啊。”工藤抬头看着便当的照片。
“您是从玛丽安听说这家店的吗?”
“算是吧。”工藤微微一笑,“昨天我又去了那里,好久没去了。”
靖子从取便当的柜台向后厨喊:“小代子姐,不好了,你快过来一下。”
“怎么了?”小代子惊得睁大双眼。
靖子笑着说:“是工藤先生,工藤先生来了。”
“工藤先生?”小代子边摘围裙边往外走。当她抬头望向身穿大衣、笑着站在那里的男人,立刻长大了嘴。“啊,工藤老弟!”
“你们两个看上去都挺精神的。妈妈桑,你和你家那位过得还不错吧?看着店的样子,就知道一切顺利。”
“好歹是熬过来了。你怎么突然来了?”
“就是想来看看你们。”工藤挠着鼻子,看向靖子。这是他害羞时的习惯性动作,这么多年来都没变过。
工藤是靖子在赤坂工作时的常客。他总是点名叫靖子,也曾在她上班前和她吃过饭,店里的工作结束后两人还常常一起去喝酒。靖子为了躲避富㭴,去锦糸町的玛丽安上班时,只告诉过工藤一人,工藤立刻又成了那里的常客。靖子离开玛丽安一事,也是第一个告诉了工藤。当时,他神情有些落寞地祝福靖子:“要努力让自己幸福啊。”
自那以后,这是两人的第一次再会。
米泽从后厨出来,与工藤聊起了往事,气氛渐渐热烈起来。米泽也是玛丽安的常客,和工藤算是相识。
聊了一阵子之后,小代子说:“你们一起去喝杯茶吧。”想来她是特意这样说的,米泽也点了点头。
靖子看向工藤,便听他问道:“你有时间吗?”工藤也许是一开始就想约靖子,才选在这个时候过来。
“好,就一会儿。”靖子笑着答道。
两人出了门,朝新大桥路走去。
“本想和你好好地吃顿饭,不过今天还是算了。你女儿应该在等你回家吧。”工藤说。靖子在赤坂工作时,工藤就知道她有一个女儿。
“工藤先生,您的孩子还好吧?”
“好着呢。今天已经高三了,想到考大学的事,我就头痛。”他皱起眉头。
工藤经营着一家小型印刷公司。靖子听说他住在大崎,与妻子和儿子一起生活。
两人进了新大桥路边的一家咖啡馆。十字路口附近还有一家家庭餐馆,但靖子有意避开了那里,因为那是她和富㭴碰面的地方。
“我去玛丽安,就是为了打听你的情况。你辞职的时候,我知道你要去小代子的便当店帮忙,可不知道具体地址。”
“您怎么突然想起我了?”
“嗯……也不算突然。”工藤点了一支烟,“其实是我从新闻里得知发生了命案,有点在意。你前夫出了这种事,真是不幸。”
“啊……亏您能认得出是他。”
工藤吐着烟苦笑。“我当然知道,他姓富㭴,而且那张脸我不会忘记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
“你不用道歉。”工藤笑着摆摆手。
靖子清楚工藤对她有意,她对工藤也有好感,但两人从未发生过男女关系。工藤曾几次邀她去酒店,她都婉言拒绝了。她没有勇气和一个有妇之夫发生婚外情,而且当时她有丈夫,虽然工藤并不知情。
工藤见到富㭴,是在他将靖子送回家的时候。靖子总是在离家稍远的地方下出租车,那天也是如此,但她把烟盒落在车里了。工藤追上去,想将烟盒还给她,就见她走进了一栋公寓。他便直接来到门口敲门,不料开门的不是靖子,而是一个陌生男人,也就是富㭴。
当时富㭴已经喝醉了,认定突然造访的工藤是缠着靖子求爱的客人。没等工藤解释,他勃然大怒,随即对工藤大打出手。如果不是正准备洗澡的靖子及时出来阻拦,他怕是要气势汹汹地举起菜刀了。
几天后,靖子带富㭴去向工藤道歉。当时,富㭴看上去一本正经的,也十分老实,大概是害怕工藤会报警吧。工藤并没有生气,只是提醒富㭴,一直让妻子做陪酒的工作不好。富㭴明显有些不高兴,但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此后工藤还是常常去店里,和之前没什么不同,对靖子的态度也一如既往,只是两人在其他地方不会单独见面了。没有旁人的时候,工藤偶尔会问起富㭴。问到他有没有找到工作时,靖子每次都只能摇头。
最早发现富㭴家暴的是工藤。靖子靠化妆巧妙地遮盖脸上和身上的淤青,但唯独没能瞒过工藤的眼睛。当时工藤告诉靖子最好找律师,费用由他来出。
“那你现在情况如何?生活有没有什么变化?”
“变化……就是警察上门来了。”
“果然,我就知道。”工藤有些懊恼。
“没什么好担心的。”靖子对他一笑。
“上门的只有警察吗?那些媒体呢?”
“还没有。”
“那就好。这不是轰动性的大案子,媒体应该不会蜂拥而来,但万一你有什么麻烦,我可以帮点忙。”
“谢谢。你还是这么温柔。”
靖子的话令工藤有点害羞,他低着头,手伸向咖啡杯。“你和案子没什么关系吧?”
“当然没有,你觉得和我有关?”
“我一看到新闻就想起你,不由得担心起来。不管怎么说,这是起命案。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因为什么被杀,又是被谁所杀,但我不希望你受牵连。”
“小代子姐也说了同样的话,看来大家想的都一样。”
“看到你气色还不错,我觉得果然是我多虑了。你和那个人好几年前就离婚了,最近应该也没见过面吧?”
“那个人?”
“富㭴先生。”
“当然没有。”靖子回答时,能感觉到自己表情僵硬。
随后,工藤说起了近况。虽然不景气,但公司好歹还能维持业绩。至于家庭,除了独生子外,他并未多提。以前就是如此。靖子完全不清楚他与妻子的关系如何,但她猜测应该并无不睦。在外面能体贴待人的男人大多家庭和乐,这是靖子陪酒时便悟出的道理。
打开咖啡馆的门,外面正在下雨。
“都怪我,要是刚才让你快点回家,就不会淋雨了。”工藤一脸歉意,回头看向靖子。
“您别这样说。”
“你家离得远吗?”
“骑自行车十分钟左右。”
“自行车?可是……”工藤咬着嘴唇,抬头看了看雨势。
“没事。我有伞,自行车先存放在店里,我明天早一点出门就是了。”
“那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不用麻烦了。”
只见工藤已经走上人行道,朝出租车挥了挥手。
“下次我们再好好吃顿饭吧?”坐上出租车没多久,工藤说,“你女儿也可以一起来。”
“不用操心那孩子,倒是工藤先生您没问题吗?”
“我随时有空,现在没那么忙了。”
“哦。”
其实靖子问的是他妻子,不过她没再问下去。她感觉对方清楚他的意思,只是假装没有听懂。
工藤问起手机号码时,靖子说了,她没有理由拒绝。
工藤让出租车司机停在公寓前。因为靖子坐在里侧,工藤便先下了车。
“会淋湿的,快上车吧。”一下车,靖子就说道。
“那改天见。”
“嗯。”靖子轻轻点点头。
工藤坐进出租车,仍望着靖子身后。靖子见状回过头,发现楼梯下有个男人撑着伞站在那里。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长相,但从形体判断应该是石神。
石神缓缓走开了。靖子猜测工藤会看向那边,可能是因为石神刚才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。
“我会给你打电话的。”工藤留下这句话,便乘出租车离开了。
靖子开着车尾灯越来越远,发现自己很久不曾这样情绪亢奋。和男人在一起并如此愉快,这种感觉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体验过了。
出租车从石神身边驶过。
靖子回到家,美里正在看电视。
“今天没什么事吧?”靖子问。
这自然不是指上学,美里也明白她的意思。“什么事都没有。实香没说什么,我才警察还没去找她。”
“哦。”
不久,靖子的手机响了,液晶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公共电话。
“您好,是我。”
“我是石神。”对面传来了预期中的低沉声音,“今天没事吧?”
“没什么特别的情况,美里也说她那边什么事都没有。”
“这样就好,但是请不要大意,警方应该还没消除对你们的怀疑。我想,他们恐怕正在彻查你身边的人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还有什么异常的事吗?”
“嗯?”靖子有些疑惑,“我刚刚说了,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。”
“不好意思。那好,明天见。”石神挂断电话。
靖子惊讶地放下手机。她觉得石神难得像刚才那样表现出无措的样子。莫非因为他见到了工藤?靖子想,石神应该感到很奇怪,那个和自己亲密交谈的男人究竟是谁?他最后的那个问题,也是因为想知道工藤的情况吧。
靖子明白石神为什么会帮助她们母女。恐怕正如小代子所言,他喜欢靖子。如果靖子和别的男人交往甚密,结果又会如何呢?石神还会像之前那样伸出援手吗?还会为了她们绞尽脑汁吗?
可能还是别和工藤见面为好,靖子想。就算要见面,也不能让石神发现。但如此思索过后,一种难以言喻、类似于焦躁的情绪在她心中扩散开来——要一直这样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?必须避开石神,偷偷摸摸到何时?还是说只要案子没过追诉期,就永远无法和别的男人交往……
鞋底发出阵阵摩擦声,同时传来的还有轻微的击球声。这声音令草薙颇为怀念。
他站在体育馆的入口朝里张望。近前的一块场地上,汤川正握着球拍,严阵以待。大腿上的肌肉与年轻时相比有些松弛,但汤川驾驶十足。对手是个学生,球技相当不错,并没有被汤川刁钻的攻击逼得来回跑。
学生的扣杀成功了。汤川当场瘫坐在地,苦笑着说了些什么。这时,他注意到草薙,便朝学生打了声招呼,拿着球拍走了过来。“今天又是什么事?”
听汤川这么问,草薙微微向后一仰。“哪有你这么说话的。明明是你先打来电话,我以为是有事找我,才过来的。”草薙的手机显示有来自汤川的未接电话。
“不是什么大事,我就没有特地留言。我这是为你着想,看你都关机了,肯定非常忙。”
“你打来时,我正在看电影。”
“看电影?在工作时间?真是好福气。”
“还不是为了确认不在场证明?我总得去看一下是什么电影,要不怎么确认嫌疑人说的话可不可信。”
“不管怎么说都是假公济私。”
“为工作看电影,根本没有丝毫乐趣可言好吗?既然没什么大事,我就不该特地跑到这里来。亏我刚刚还给研究室打了电话,他们说你在体育馆。”
“既然来了,一起吃顿饭吧,而且,我确实有事找你。”汤川在入口处换上进场馆时随意脱下的鞋。
“什么事?”
“就是那件事。”汤川说着,往外走去。
“那件事?”
汤川停下来,拿球拍拍了拍草薙。“电影院的事。”
两人走进大学旁边的小酒馆,草薙读书时还没有这家店。他们选了最靠里的位置落座。
“嫌疑人说她们去看电影是在案发当天,也就是本月十日,嫌疑人的女儿在十二日和同学聊天时说起了这件事。”汤川往杯里倒着啤酒,草薙接着说道,“我刚才去看电影就是为了事先做准备。”
“我明白你的解释。询问她同学的结果如何?”
“不好说。按那孩子的说法,好像没什么不自然的地方。”
那个同学叫上野实香。她的确在十二日听花岗美里说了母女俩一起去看电影的事。那部电影实香也看过,两人聊得热火朝天。
“在案发后两天,这确实很可以。”汤川说。
“可不是吗?如果想和看过电影的人讨论,一般第二天就会聊起来吧?所以我想过,也许她们是在十一日那天看的。”
“有这个可能吗?”
“也不是完全不可能。嫌疑人工作到晚上六点,如果女儿练习完羽毛球马上回家,应该能赶上七点的电影。现在她们坚称十日那天就是这样去了电影院。”
“羽毛球?她女儿是羽毛球社的?”
“我第一次去的时候,看到她家里放着羽毛球拍,就马上猜到了。对,这一点我也很在意。你肯定也清楚,羽毛球是一项剧烈运动,就算是初中生,练习结束后也会累得够呛。”
“要是像你这样浑水摸鱼,就另当别论了。”汤川说着,往关东煮的魔芋上挤上芥末。
“别打岔,我是想说——”
“练习结束后疲惫不堪的初中女生,去看电影也就算了,还在 KTV 唱歌唱到深夜,这未免太不正常了——你是想说这个吧?”
草薙吃惊地望着好友。完全被他说中了。
“但也不能如此武断地说不正常,看着不像体力好的样子。”
“可能那天的练习强度本就不大,而且你不是已经和 KTV 的人确认过,她们十日晚上去过那里吗?”
“说的也是。”
“她们进 KTV 是几点?”
“晚上九点四十分。”
“你说过便当店的工作到六点结束,对吧?案发现场在篠崎,去掉来回的时间,还有两个小时左右可以用于作案。这么算下来,也不是不可能。”汤川抱起双臂,手上的一次性筷子都没放下。
草薙看着汤川,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嫌疑人在便当店工作?“我说,你怎么突然对这件案子感兴趣了?你会主动问起调查进展还真是少见。”
“不是感兴趣,只是有些好奇。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,我觉得有点意思。”
“与其说牢不可破,不如说很难确认,因此才棘手。”
“这个嫌疑人,按你们的话说是干干净净?”
“可能吧,只是现在还没有出现其他可疑人物。而且,在案发当晚正好去了电影院和 KTV,你不觉得哦这一切太凑巧了吗?”
“我理解你的心情,不过还是需要理性判断。把注意力放到不在场证明以外的部分不好吗?”
“不用你提醒,那些实际的工作我当然在做。”草薙从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复印纸,在桌上展开。只见上面画着一个男人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这是模拟出的被害人的生前画像。几名刑警正拿着它在篠崎站周围走访。”
“对了,被害人的衣服并未被完全烧光。藏青色夹克、灰色毛衣和深色裤子……都是随处可见的打扮。”
“没错。好多人都说见过这种打扮的男人,我们听这话都快听烦了,走访的那帮人已经吃不消了。”
“也就是说,现阶段还没有有用的线索?”
“算是吧。只有一个目击信息,有个女白领曾见过相同打扮的奇怪男人,在车站附近闲逛。我们在车站里贴了这张画像,她看到后就报警了。”
“还是有人肯帮忙的。向她近一步询问情况了吗?”
“当然,还用你说。只可惜她见到的应该不是被害人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目击地点是车站,但不是篠崎站,而是前一站的瑞江站,而且长相也不一样。她看过被害人的照片后说,脸好像要更圆一些。”
“圆脸啊……”
“唉,反正我们的工作就是不断重复这样的无用功。和你们所在的那种理论说得通就能成立的世界,完全是两个概念。”草薙用筷子捞起煮烂的土豆,说道。汤川却对此毫无反应。草薙抬头看去,只见他双手轻轻交握,眼睛凝视着半空。
草薙非常清楚,这是这位物理学家正陷入沉思时的样子。
汤川的目光渐渐凝聚,落回草薙身上。
“听说尸体毁容了。”
“是的,指纹也烧没了,应该是为了隐藏身份。”
“用了什么工具?”
确定周围没有人偷听后,草薙探出身。“还没有找到,但凶手应该是准备了锤子之类的东西。我们推断凶手用工具连续敲击被害人面部,致使其面部骨骼碎裂。牙齿和下巴也已经不成样子,所以无法比对牙医的病历记录。”
“锤子啊……”汤川用筷子切开关东煮里的白萝卜,自言自语着。
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草薙问。
汤川放下筷子,两肘搁到桌上。“如果便当店的女人是凶手,你觉得她当天的行动轨迹是怎样的?你不是认为她们去电影院是在说谎吗?”
“我可没断定是在说谎。”
“无所谓了,说说你的推理吧。”说着,汤川招了招手,另一只手拿起杯子,喝了口酒。
草薙皱起眉头,舔了一下嘴唇。“谈不上推理,我是这么想的,便当店的——这么说太麻烦了,就称她为 A 子吧。A 子结束工作离开店铺是在晚上六点之后,随后她用了大约十分钟走到浜町站,又用约二十分钟乘地铁到达篠崎站。假如她乘公交或出租车从车站赶到位于旧江户川附近的案发现场,应该七点就能到。”
“这期间被害人在做什么?”
“被害人也在前往案发现场,可能已经和 A 子约好了。不过,被害人是骑自行车从篠崎站过去的。”
“自行车?”
“没错。尸体旁边有一辆弃置的自行车,车身上的指纹与被害人的一致。”
“指纹?尸体的指纹不是被烧毁了吗?”
草薙点点头。“这是在查明了死者身份后才得到确认的。我的意思是,和我们从短租旅馆的房间里采集到的被害人指纹一致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光靠这个只能证明租用短租旅馆房间的人用过自行车,但不能确认就是死者本人,对吧?很有可能是凶手租了房间,又用了那辆自行车,但我们还采集了掉落在房间内的毛发,的确与尸体完全吻合。顺便说一句,DNA 鉴定也做过了。”
草薙语速飞快,汤川不由得露出苦笑。“我可没觉得警方会在确认身份这一环上出岔子。我更好奇的是自行车这件事。被害人是把自行车停在了篠崎站吗?”
“这个……”草薙向汤川讲述了自行车失窃一事。
汤川金边眼镜后的双眼睁大了。
“这么说,被害人为了去现场,没有选择公交或出租车,而是特地在车站旁偷了一辆自行车?”
“应该就是这样。据我们调查,被害人目前失业,没什么钱,大概连公交车钱也舍不得掏吧。”
汤川难以释然地抱起胳膊,鼻子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“好吧,就当 A 子和被害人在案发现场见面了。你接着往后说。”
“虽然约好了见面,但我认为 A 子应该是藏在了某处,见被害人出现后,悄悄从背后靠近,用绳子套住被害人的脖子并用力勒紧。”
“等一下。”汤川伸出一只手,“被害人的身高是多少?”
“一米七多一点儿。”草薙按捺住想要咂舌的冲动,答道。他知道汤川想说什么。
“A 子呢?”
“一米六左右吧。”
“十厘米以上的差距啊。”汤川托着腮,微微一笑,“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?”
“要勒死一个比自己高的人的确很困难。尸体脖子上的痕迹清楚地显示被害人是被向上拉拽着勒死的,但被害人可能是坐姿,也许他当时正跨坐在自行车上。”
“原来还能有这种强词夺理的解释。”
“这不是强词夺理!”草薙用拳头敲了一下桌面。
“然后呢?凶手脱下被害人的衣服,用带来的锤子将被害人毁容,烧掉指纹和衣物后逃离现场?”
“九点赶到锦糸町也不是不可能。”
“从时间上来讲可能,但是你的推理非常牵强。搜查本部的人该不会都认同你的想法吧?”
草薙撇了撇嘴,一口喝干啤酒。他向从身边走过的店员又要了一杯,重新面向汤川。“这对女人来说非常困难的意见占大多数。”
“我就说吧?再怎么趁其不备,男人一旦反抗起来,基本不可能将他勒死,而且被害人一定会反抗。对女人来说,处理尸体也很麻烦。很遗憾,我无法赞同草薙警官的见解。”
“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这么说。其实,我也不相信这个推理是正确的,只觉得算是众多可能性之一。”
“听你的口气,好像还有别的想法。既然都说到这里了,就别那么小气,发表一下你的其他假设吧。”
“我不是要摆架子。刚才都是基于发现尸体的地方即作案现场这一前提说的,但也有可能是在别的地方杀人后抛尸此地,姑且不论 A 子是不是凶手。现在搜查本部内持这种观点的人更多。”
“按照常理的确会认同这种观点。你却不这样认为,理由呢?”
“很简单。如果 A 子是凶手,这个说法就不成立,因为她没车。别说没车了,她都不会开车,因此无法搬运尸体。”
“原来如此,这一点确实无法忽略。”
“还有遗留在现场的自行车。如果这是凶手的障眼法,试图让人以为那里就是作案现场,那在自行车上留下指纹便毫无意义,因为尸体的指纹被烧毁了。”
“那辆自行车确实是个谜,从各种意义上来说。”汤川的五指像弹钢琴似的在桌子边缘敲击着。停下之后,他说道:“不管怎么说,认为是男人作案更合理吧?”
“这正是搜查本部内的主流意见。不过,大家并不认为此案子与 A 子完全无关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A 子有男性同谋?”
“现在我们正在排查她身边的人。她原本从事陪酒工作,不可能与男性完全没关系。”
“你这话说的,全国女招待听了估计都会发火。”汤川坏笑这喝了口啤酒,随即恢复严肃的表情,“刚才那张图,能给我看看吗?”
“是这个吗?”草薙把画有被害人衣服的图递给汤川。
汤川边看边自言自语道:“凶手为什么要脱下死者的衣服?”
“为了隐瞒死者的身份,跟毁掉面容和指纹一样。”
“如果是这样,直接把衣服拿走不就行了?正是因为衣服没烧干净,让你们画出了这张图。”
“可能太匆忙了。”
“钱包和驾照之类的东西也就算了,靠衣服和鞋子真能判明身份吗?脱掉死者的衣服,实在太冒险了。对凶手而言,应该只想尽快逃离现场吧。”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难道脱掉死者的衣服还有其他理由?”
“我无法断言。但如果有,在弄清楚之前你们恐怕无法抓到凶手。”汤川说着,用手指在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。
二年级三班的数学期末考试成绩惨不忍睹。不光是三班,整个二年级的情况都不太好。石神觉得学生们的动脑能力一年比一年差了。
发完考卷后,石神公布了补考时间。学校给所有科目都设置了及格线,并规定学生不及格就不能升入下一个年纪。其实这样的补考有好几次,因此留级的学生极少。
听到要补考,教室里顿时响起抱怨的声音。学生们向来如此,石神并不予理睬,然后这次却有人朝他说道:“老师,有些大学的升学考试不考数学,对报考那类大学的人来说,数学成绩怎样都无所谓吧?”
石神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姓森冈的学生正挠着后颈,向周围的人寻求同意:“你们说是吧?”
石神不是班主任,但也知道森冈个子虽小,却是班里的老大。他偷偷骑摩托车上学,已经被学校警告很多次。
“森冈,你是要报考这类大学吗?”石神问道。
“真要考的话,我肯定会去考这类大学。不过现在我不打算上大学,而且上三年级时也不会选数学,所以无所谓,数学成绩我不在乎。老师你也很头痛吧,整天面对我们这群笨蛋,那不如互相……怎么说呢,都用成熟一些的处理方式吧。”
所有人都笑了,仿佛“成熟一些的处理方式”是一个滑稽的说法。石神也跟着苦笑起来。“如果觉得我辛苦,这次补考就努力及格。考试只考微积分,很简单。”
森冈用力咂了一下舌,将伸到座位外的双腿跷成二郎腿。“微积分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啊?完全就是浪费时间。”
石神本已转向黑板,准备讲解期末考试的题目,听到森冈的话又回过身来。他无法跳过这个问题。“我听说你喜欢摩托车,你看过摩托车比赛吗?”
听到这个突然而来的提问,森冈一脸困惑地点了点头。
“赛车手并非匀速驾驶,速度的快慢不光要根据地形和风向判断,还得考虑战术,不断调整。那里不能加速,那里需要加速,往往一瞬间的判断就决定了整场比赛的胜负,明白吗?”
“明白是明白,可这跟数学有什么关系?”
“速度的变化就是那一刻的速度的微分,进一步说,行驶的距离是将每一刻都在变化的速度积分后得到的。比赛时,每辆摩托车的总行驶距离相同,为了取胜,该如何对速度微分便成了关键。怎么样,你还想说微积分一点用也没有吗?”
也许是无法理解石神的话,森冈露出困惑的表情。“什么微分、积分的,赛车手才没想这些东西。他们是靠经验和感觉取胜的。”
“他们当然是这样,但在比赛背后支援的工作人员不是。针对在哪里如何加速才能取胜,他们会反复进行缜密的赛前模拟并制订战术,这时就要用到微积分。他们也许没意识到这一点,,但使用的电脑软件,其原理就是微积分。”
“那只让做软件的人学数学不就好了吗?”
“话可能没错,但你无法保证将来不会成为那种人。”
森冈向后一仰身,“我怎么可能成为那种人。”
“即使不是森冈,也可能是在座的某位同学。为了这位同学,才设置了数学这门课。我把话说在前头,现在教给你们的,不过是将你们带到数学世界的入口。不知道入口在哪里,也就无法进入这个世界。当然,不喜欢的人不进去也可以。让大家考试,只是为了确认你们是不是至少知道入口在哪里。”石神说着环视整个教室。
为什么要学数学?每年都有学生问这个问题,石神每次都会说同样一番话。这次他知道对方喜欢摩托车,便用赛车举例。去年面对一个立志成为音乐家的学生,石神讲的是音响工程学中运用的数学知识。这种程度的事对石神来说算不上什么。
上完课,石神回到办公室,见桌上放了一张便条。上面写着一串手机号,还有一行潦草的字:一个姓汤川的人来过电话。这是另一位数学老师的笔迹。
汤川打过来会是什么事?石神毫无由来地感到一阵不安。他拿起手机来到走廊,拨打了便条上的号码后,呼叫音才响一声,电话立刻被接通了。
“不好意思,百忙之中还来打扰你。”汤川一上来便说道。
“是有什么急事吗?”
“嗯,算是急事吧,一会儿能不能见个面?”
“一会儿……我还有些事必须处理,五点以后应该可以。”刚才上的是第六节课,现在各个教室已经开起了班会。石神不是班主任,柔道馆的钥匙也可以交给其他老师保管。
“那好,五点我在学校正门等你,怎么样?”
“可以……你现在在哪里?”
“就在你学校旁边。好了,一会儿见。”
“好。”
挂断电话后,石神仍紧紧攥着手机。究竟是什么样的急事,要让汤川特地过来一趟?
石神批改试卷,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时,时针正好指向五点。他离开办公室,穿过操场朝正门走去。
正门前的人行横道旁,身穿黑色大衣的汤川正站在那里。看到石神后,他笑容满面地挥了挥手。
“特地把你叫出来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汤川笑着打了声招呼。
“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?”石神表情平和地问道。
“嗯,边走边说吧。”汤川沿清洲桥路走去。
“不对,要走这边。”石神指着一条岔路,“沿这条路直走,离我家比较近。”
“我是想去那里,那家便当店。”汤川爽快地说。
“便当店……为什么?”石神感到自己表情僵硬。
“什么为什么,当然是为了买便当,这还用问?我接下来还得去其他地方,大概没时间好好吃饭了,才想提前买晚饭。那家店的便当应该很好吃,不然你也不会每天早上都去买。”
“哦,是吗?我明白了,走吧。”石神也走向了那个方向。
两人并排朝清洲桥走去,一辆大卡车从他们身边驶过。
“前几天我见到草薙了。就是上次跟你提起的,去了你家的那个警察。”
汤川的话令石神紧张起来,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。“他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大事。每当工作陷入僵局,他就会立刻跑到我这里来诉苦,而且每次碰到的都是棘手的问题,很难处理。有一次他还让我帮他破解什么灵异现象,真是麻烦。”
汤川随即谈起那件灵异的案子。案件确实耐人寻味,不过,他特地来找石神,应该不是为了讲这种故事。石神正想询问他的真正目的,弁天亭的招牌便映入眼帘。
想到要和汤川一起进店,石神有些不安,因为他无法预测靖子的反应。石神从未在这个时间来过便当店,更别说还带了个同伴,可能会让靖子胡思乱想。但愿靖子不要表现得不自然,石神暗自祈祷。
石神的这些心思自然无人知晓,只见汤川已经拉开弁天亭的玻璃门,走了进去。石神只得跟在后面。靖子正在招呼其他客人。
“欢迎光临。”靖子朝汤川殷勤地一笑,接着望向石神。她脸上顿时浮现出惊讶与困惑的表情,笑容还未彻底展露便僵住了。
“他怎么了?”汤川似乎注意到了靖子的神情,问道。
“啊,没什么。”靖子摇了摇头,仍勉强露出笑容,“他是我邻居,总来我们这里买便当……”
“我听说了。他告诉我这家店之后,我就想着要来尝一次。”
“非常感谢。”靖子鞠躬致谢。
“我和他是大学同学。”汤川转过头看向石神,“前几天,我还去他家玩了。”
靖子“哦”了一声,点点头。
“他和您说过吗?”
“嗯,说过一些。”
“这样啊。对了,有什么推荐的便当吗?石神一直买哪种?”
“石神先生基本上都买标配便当,不过今天已经卖完了……”
“太遗憾了,那我选哪个好呢?每种看上去都很好吃。”
汤川挑选便当时,石神隔着玻璃门偷偷观察外面的情况。他怀疑警察正在某处监视,绝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与靖子关系密切的样子。
石神转而将目光投向汤川的侧脸,在这之前,得先确认这个男人是否可以信任,是否不必对他保持警惕?毕竟他和那个姓草薙的警察是好友,他完全有可能将现在的情形透露给警方。
汤川终于选好了便当,靖子便去告知后厨。
这时,玻璃门开了,一个男人走了进来。石神下意识地朝他看去,不由得抿紧嘴唇。这个身穿黑褐色夹克的男人,正是前不久石神在公寓前看见的那个人。他乘坐出租车将靖子送回家,两人亲密交谈的样子,石神在伞下看得一清二楚。
男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石神,正在等靖子从后厨出来。
没多久,靖子回来了。看到新进来的客人,她一脸诧异。
男人什么也没说,只是笑着轻轻点了点头,可能是想等碍事的顾客走后,再与靖子说话。
这个男人是谁?石神想,他从哪里冒出来的?又是什么时候和花岗靖子亲近起来的?
靖子从出租车上下来时的表情,石神至今都清楚地记得。那样艳丽的脸旁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。她露出的既不是一个母亲的表情,也不是便当店店员的表情,或许那才是她原本的样子。换言之,当时她所展露的,是一个女人的模样。
在这个男人面前,她展露出了绝不会让我看见的样子……
石神来回凝视着这个神秘男人和靖子,他感到两人间的气氛似乎正在涌动着。一种类似于焦虑的情绪在石神心中蔓延。
汤川的便当做好了。他接过来付好钱后,对石神说:“久等了。”于是两人离开弁天亭,从清洲桥畔下到了隅田川的岸边,随后沿河岸散起步来。
“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?”汤川问道。
“嗯?”
“就是后来进来的那个男人,我看你好像很在意。”
石神暗暗吃了一惊,同时又不得不佩服老朋友的慧眼。“是这样吗?我不认识那个人。”石神故作镇定。
“是吗?那就好。”汤川并未露出怀疑的表情。
“对了,你说的急事是什么?该不会就是买便当吧?”
“差点忘了,最重要的话还没说。”汤川皱了皱眉,“就像我刚才说的,那个姓草薙的家伙动不动就拿一些麻烦的事来找我商量。这次也一样,一知道你住在便当店那名女店员的隔壁,他立刻就过来了,还托我做一件会让人不愉快的事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据说警方仍在怀疑她,但找不到任何能证明她行凶的证据,于是打算监视她,但警方的监视总有局限,所以他们想到了你。”
“难道是要我来监视她?”
汤川挠了挠头。“你说得没错。不过说是监视,也并非二十四小时盯着,只是希望你稍微留意一下隔壁的情况,如果有什么异样通报一声。总之是要你当间谍。真不知道该说这帮人脸皮太厚,还是他们实在没礼貌。”
“你是来拜托我的?”
“警方自然会正式向你请求协助,只是让我来提前试探一下你的意愿。我认为你可以拒绝,甚至觉得还是拒绝为好,但怎么说呢,我还是得卖个人情。”汤川似乎打心底里感到为难。
石神想,警察真的会请求普通民众做这种事吗?
“你特地去弁天亭,也和这个有关?”
“说实话,是的,我想亲眼看看这名嫌疑人,但我并不觉得她会杀人。”
石神本想说自己也这么想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,反而答道:“谁知道呢,人不可貌相。”
“确实。那你打算怎么办?如果警察来找你,你会答应吗?”
石神摇了摇头。“说实话,我不想答应。窥探他人生活不适合我,我也没那个时间。别看我这样,其实还是很忙的。”
“是啊,那我如实转达给草薙吧,这件事到此为止。如果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了,我向你道歉。”
“倒也没那么严重。”
两人走到新大桥附近,能看见流浪汉们的临时住所。
“我听说案发时间是三月十日。”汤川说,“据草薙说,那天你很早就回家了。”
“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。我记得和他们说过,那天我七点左右就到家了。”
“然后和平时一样,在家里和超级难题较劲?”
“差不多吧。”石神想,汤川是在确认他的不在场证明吗?如果是这样,便意味着汤川在怀疑他。
“对了,我好像还没问过你的兴趣爱好,除了数学,还有其他的吗?”
石神笑了一声,说:“我没有什么称得上爱好的东西,数学是我唯一的长处。”
“不做点别的转换心情吗?比如开车兜风之类的。”汤川做出单手掌控方向盘的姿势。
“想也没办法,我没车。”
“你有驾照吧?”
“有。很意外吗?”
“那倒不会,就算再忙,去驾校的时间还是有的。”
“决定不留在大学后,我马上去考了驾照,觉得可能对找工作有帮助,实际上毫无用处。”说完,石神看着汤川的侧脸,“你是想确认我会不会开车?”
汤川颇感意外地炸了眨眼。“不,为什么这么说?”
“我有这种感觉。”
“我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在想你也许会兜兜风,而且我也想偶尔聊聊数学以外的话题。”
“是数学和命案以外的话题,对吧?”
石神本想嘲讽汤川,没想到汤川却哈哈笑起来。“嗯,你说得没错。”
两人走到新大桥下,看见一个白发男人把锅放到炉子上煮着什么。男人身旁放着一个一升装的酒瓶。还有几个流浪汉也出来了,站在外面。
“我就在这里告辞了,和你说了些不愉快的事,非常抱歉。”从新大桥旁的台阶走上去后,汤川说道。
“替我向草薙警官道歉,说我无法提供协助,对不起。”
“不用道歉。我能再来找你吗?”
“当然……”
“下次一起喝酒聊数学吧。”
“不是聊数学和命案吗?”
汤川耸耸肩,皱了皱鼻子。“也许是吧。对了,我想到一个新的数学问题,有空的时候你先想想怎么样?”
“什么问题?”
“制造一个解不开的难题和解开这个难题,究竟哪个更难?不过这个问题必须有解。怎么样,不觉得很有趣吗?”
“很有意思的问题。”石神凝视着汤川,“我会好好思考的。”
汤川点了点头,转身径直走向马路。
吃完沼虾时,葡萄酒的酒瓶正好空了。靖子饮尽杯中剩余的葡萄酒,轻轻舒了口气。她许久没吃过正宗的意大利菜了。
“再喝点什么吗?”工藤问道。他的眼睛下方已经微微发红。
“我不用了,工藤先生再喝点吧。”
“我也不喝了,准备享受饭后甜点。”工藤眯起眼睛,拿餐巾纸擦了擦嘴角。
“我也不喝了,准备享受饭后甜点。”工藤眯起眼睛,拿纸巾擦了擦嘴角。
当女招待的时候,靖子和工藤吃过几次饭。不管是法国菜还是意大利菜,他从不会只喝一瓶葡萄酒。
“您现在不怎么喝酒了吗?”
工藤思索了一下后,点了点头。“是啊,比以前喝得少了,大概是上了年纪吧。”
“这样说不定更好呢,得好好保重身体才是。”
“谢谢。”工藤笑着说。
工藤白天给靖子打电话,约好了这次的晚餐。靖子有些犹豫,但还是答应了。犹豫的原因自然是案子的事让她放心不下。在自制力的驱使下,她告诉自己现在正是紧要关头,不是欣然赴宴的时候。况且,靖子对女儿深感歉意,因为面对警方的侦查,美里肯定比她更害怕。另外,无条件地帮助她们隐瞒罪行的石神也令她有所顾虑。
不过,越是非常时期,越应该表现如常。做女招待时照顾过自己的男人请客吃饭,除非有特殊理由拒绝对方,否则接受邀约才是表现如常。拒绝可能会显得不自然,况且一旦传入小代子等人的耳中,反而让他们起疑。
靖子明白这些理由其实不过是她勉强找的借口。她答应共进晚餐的最大且唯一的理由,就是她想和工藤见面,仅此而已。如果问靖子对工藤是否抱有爱情的感觉,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,毕竟在重逢之前靖子已经忘记了他。她只是对工藤有一些好感,这就是她的真实想法。
不可否认的是,从接受邀约的那一刻起,靖子变得快乐起来。这种喜不自禁的感觉无比接近与恋人约会时的心情,靖子甚至觉得体温都升高了一点儿。她随即怀着愉快的心情向小代子请了假,早早下班回家换了一身衣服。
这或许是因为靖子渴望从所处的窒息状态中脱身并忘记痛苦,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间;又或许是因为被长期封印的、希望被当做女人对待的本能苏醒了。
无论出于哪种缘由,靖子都不后悔赴约。即便时间不长,负疚感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,她仍尝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快乐。
“今晚你女儿的晚饭怎么解决?”工藤端着咖啡杯问道。
“我给她电话留言了,让她订点东西吃。她大概会吃比萨吧,那孩子喜欢。”
“嗯……感觉她有点可怜,毕竟我们吃得这么丰盛。”
“我倒觉得比起在这里吃饭,还是看着电视吃比萨更让她开心。她不喜欢这种严肃的场合。”
工藤皱着眉点点头,挠了挠鼻翼。“也许吧,而且还要和一个不认识的大叔一起吃,更没法享受美食了。下次我再稍微花点心思,回转寿司之类的可能比较好。”
“谢谢,不过您不必客气。”
“我不是客气,是想见见她,见见你的女儿。”说完,工藤喝着咖啡,认真地看向靖子。
工藤约靖子吃饭时,说过一定要让美里一起来。靖子能感觉出这是工藤的真心话,也为他表现出的诚意感到高兴,但靖子不能带美里来。美里的确不喜欢这样的场合,更重要的是,如非必要,靖子不想让美里接触外人。万一谈论的话题涉及案子,谁也不知道美里能否保持平静。还有一点,在工藤面前,靖子或许会变回曾经那个拥有女儿味的自己,而她并不想让女儿看到。
“工藤先生呢?不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不要紧吗?”
“我?”工藤放下咖啡杯,两肘撑在桌上,“就是为了说这件事,我才约你出来吃饭的。”
靖子歪头注视着工藤。
”老实说,现在我单身。”
“啊?”靖子惊呼一声,睁大了双眼。
“我老婆得了癌症,胰腺癌。虽然做了手术,还是为时已晚,去年夏天去世了。因为年轻,癌细胞扩散得很快,真是一眨眼的功夫。”
工藤语气平淡。或许因为这样,他的话在靖子听来毫无任何真实感。数秒间,靖子就这么恍惚地看着对方。
“这是……真的吗?”她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。
“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。”工藤笑了一下。
“是啊……我该说什么…………”靖子低下头,舔了舔嘴唇,又抬起头来,“嗯……请节哀顺变。您吃了不少苦吧。”
“一言难尽。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,只是一眨眼的工夫。她说腰痛便去了医院,然后医生突然叫我过去说明病情,接着就是住院、手术、护理……简直像被放到了传送带上。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间,她就去世了。她知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,这个问题也成了永远的迷。”工藤说完,喝了口玻璃杯里的水。
“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生了病的?”
工藤想了想说:“前年年末吧……”
“那时我还在玛丽安,工藤先生不是经常来我们店?”
工藤苦笑一声,耸了耸肩膀。“很不检点吧?老婆都不知道是生是死,老公居然还出去喝酒。”
靖子浑身僵硬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脑海中浮现出工藤在店里时的爽朗笑容。
“如果要辩解,我会说是因为这件事使我身心俱疲,我才会去见你,试图得到一丝慰籍。”工藤挠着头,皱了皱鼻子。
靖子沉默无语。她回想起从玛丽安辞职时的情景。在那里上班的最后一天,工藤带了一束花给她。加油,一定要幸福啊——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?他分明背负着更大的痛苦,却只字不提,反而为靖子的新开始献上祝福。
“话题怎么沉闷起来了。”工藤拿出香烟,似乎想掩饰自己的难为情,“总之,我想说的是事已至此,你不用担心我的家庭。”
“您儿子呢?要考大学了吧?”
“他在我父母那里,离高中更近些,而且我连给那小子做夜宵都不会。我妈能照顾上孙子,好像还挺高兴的。”
那您现在是一个人生活?
“说是生活,其实就是回家睡个觉而已。”
“上次您怎么完全没提这些?”
“我觉得没必要,因为我是担心你才去见你的。不过像现在这样约你吃饭,你多半会在意我家里的情况,所以我想还是先说清楚比较好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靖子垂下眼。她明白工藤的真实意图。他在暗示靖子,希望能与她正式交往,而且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。想和美里见面,应该也是出于这个理由。
离开餐厅后,工藤和上次一样,乘出租车将靖子送回了公寓。
“今天承蒙款待,非常感谢。”下车前,靖子低头道谢。
“改天还能约你吗?”
靖子迟疑片刻,微笑着说了声“好”。
“那么,晚安。请代我向你女儿问好。”
“晚安。”靖子回应着,心里却在想,今晚的事恐怕很难向美里开口——她在电话留言里说的是和小代子等人出去吃饭。
目送工藤乘出租车离开后,靖子回到家。美里正窝在被炉里看电视,桌上果然放着装比萨的空盒子。
“你回来啦。”美里抬头对靖子说。
“回来了。今天不好意思。”靖子无法直视女儿。和男人出去吃饭的事让她对女儿产生了一种近似内疚的情绪。
“来过电话吗?”美里问道。
“电话?”
“我是说隔壁的……石神先生。”美里压低声音。她指的是每天的定时通话。
“我关机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美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。
“怎么了吗?”
“那倒没有。”美里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,“石神先生今晚进进出出了好几次,我从窗口看到他去了马路那边,猜他应该是去给你打电话了。”
“嗯……”
也许是吧,靖子想。和工藤一起吃饭的时候,她也惦记着石神。定时通话自然是原因之一,但更令她忧心的是,石神在弁天亭突然碰到了工藤,幸好工藤只当石神是普通顾客。
为什么石神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店里,还和一个自称是他朋友的人一起过来?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。
石神一定记得工藤。之前乘坐出租车送靖子回家的男人,今天又出现在弁天亭,石神也许已经察觉出了什么。想到这里,靖子便开始为石神即将打来的电话感到忧虑。
靖子想着心事,将大衣挂到衣架上,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。靖子吓了一跳,与美里面面相觑。一瞬间,她以为是石神,但石神应该不会这样。
“来了。”靖子朝门口应了一声。
“这么晚来打扰您,非常抱歉。能否占用您一点儿时间?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,听上去有点陌生。
靖子没有取下防盗链,只将门打开了一道缝。外面站着一个男人,有些眼熟。他从外衣掏出了警察手册。“我是警视厅的岸谷,之前和草薙一起来打扰过。”
“哦……”靖子想起来了。今天草薙似乎没来。
她关上门,朝美里使了个眼色。美里从被炉出来,默默地走进了里屋。见纸拉门合上了,靖子才取下防盗链,再次打开门。
“有什么事吗?”
靖子疑问,岸谷便低下头表示歉意,说:“不好意思,还是为了电影的事……”
靖子不禁皱起眉头。石神交代过警察会对她们去电影院一事刨根问底,没想到正如他所说。“还有什么问题?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。”
“您说的我们已经非常清楚了,今天来是想像您借一下票根。”
“票根?电影院的票吗?”
“是的。我记得上次草薙和您说过,请您妥善保管。”
“请稍等。”
靖子拉开了橱柜的抽屉。之前拿给警察看时,票根是夹在电影宣传册里的,不过后来她就收到抽屉里了。靖子把她和美里的两张电影票票根递给了岸谷。
“谢谢。”岸谷戴着白手套,接过票根。
“你们还是最怀疑我吗?”靖子鼓起勇气问道。
“没有的事。”岸谷在面前摆了摆手,“目前无法锁定嫌疑人,大家都很苦恼,只能把没有嫌疑的人先一一排除,借票根也是这个目的。”
“从票根上能知道什么呢?”
“这个还不好说,或许可以作为参考。如果能证明你们当天去过电影院,就最好不过了。您后来有想起什么吗?”
“没有,想起来的上次都说过了。”
“是吗?”岸谷瞥向室内,“天气还是这么冷。您家每年都用被炉吗?”
“是的……”靖子回头看去,不想让岸谷察觉到她的不安。对方突然问题被炉一定不是出于偶然。
“这个被炉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?”
“已经有四五年了,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。”岸谷摇了摇头,“对了,您今天下班后去了什么地方?好像回来得很晚。”
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,靖子有些惊慌。她意识到警察似乎一直在公寓前等候,也就是说,他们可能看到了自己从出租车上下来。
现在不能说拙劣的谎言,靖子想。“我去和朋友吃饭了。”她竭力避免说多余的话,尽量简短交代,但这个答案并未让警察相信。
“是送您回来的那位男士吗?他和您是什么关系呢?方便的话,希望您能告诉我。”岸谷带着一脸歉意说道。
“连这个也必须说吗?”
“如果可以的话。我知道问这些很失礼,但要是什么都不问就回去,上次肯定会批评我。我们绝不会打扰对方,所以能请您告知一二吗?”
靖子重重地叹了口气。“他姓工藤,是我之前工作的那家店的常客。他担心我因为这次的案子受到打击,所以过来看看我。”
“这位先生从事什么工作?”
“听说他正在经营一家印刷公司,但我不知道具体情况。”
“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吗?”岸谷的问题让靖子再次皱起眉头。见此情景,岸谷练练鞠躬。“除非有特殊情况,否则我们不会联系她,就算必须联系,也会多加注意,不冒犯对方。”
靖子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悦,一声不吭地拿起手机,语速飞快地报出了工藤的电话号码。岸谷慌忙记了下来。
随后,岸谷一脸惶恐地追问起工藤的情况,靖子不得不说出了工藤第一次去弁天亭那天的事。
岸谷一走,靖子立刻锁上房门,瘫坐在地。她只觉得心力交瘁。
纸拉门被拉开的声音传来,美里从里屋出来了。
“他们好像还在怀疑看电影的事。”美里说,“一切都和石神先生预料的分毫不差。那个老师实在太厉害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靖子站起身,拨着刘海走进了屋子。
“妈妈,你不是和弁天亭的人去吃饭吧?”
听到美里这么问,靖子心里一惊,抬起头来,看见女儿露出了责备似的表情。
“你听到了?”
“那还用说。”
“哦……”靖子低着头,双腿伸进被炉。她相亲警察刚才提到了被炉。
“都这种时候了,还和那个人一起去吃饭?”
“我没法拒绝啊。人家以前那么照顾我,况且他是担心我们才来探望的。瞒着你是不对。”
“我是无所谓……”
这时,隔壁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动静。紧接着,能听到脚步声朝楼梯的方向而去。靖子和女儿对视了一眼。
“手机要开机。”美里说。
“已经开了。”靖子答道。
几分钟后,手机响了。
石神还是用那个公用电话。这是他今晚打的第三次,前两次打靖子的手机都没能接通。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,他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,不过听靖子的语气,似乎并无异常。
晚上,石神听到了花岗母女家的门铃声,果然是警察,据靖子说是来借电影票的票根的。石神明白他们的目的是想拿去和电影院保存的另外半张票做比对。只要找到切口一致的那半张票,警方必定会调查上面的指纹。如果查出有靖子母女的,哪怕无法证明她们看过电影,至少可以说明她们进过电影院,否则,两人的嫌疑将更大。
靖子还说警察询问了许多关于被炉使用情况的问题,这一点也在石神的预料之中。
“他们大概已经锁定凶器了。”石神说。
“凶器是指……”
“被炉的电源线,你们用的是那个吧?”
电话另一头的靖子陷入沉默,大概是想起了勒死富㭴时的情景。
“既然是勒死的,脖子上肯定会留下凶器的痕迹。”现在不是委婉的时候,石神继续说明,“警方的科学侦查手段越来越先进,作案用的是什么凶器,基本都能根据痕迹来判定。”
“所以那个警察才会问到被炉……”
“这符合我的推理,不用担心,我早有准备。”
石神料到警方能锁定凶器,因此已经把花岗家的被炉和自家的调换了。靖子母女的被炉如今正收在他房间的壁橱里。更为幸运的是,两个被炉的电源线样式不同。如果警察观察过,马上便能注意到这一点。
“他还问了些什么?”
“其他的……”靖子说到这里,不再吭声。
“喂,花岗小姐?”
“我在听。”
“你怎么了?”
“没事,我只是在回想警察还问了什么,大概就这些了。他的意思好像是只要能证明我们去过电影院,就可以洗清嫌疑。”
“他们一定会抓着电影院这条线不放,这是当然,我就是算好了要将他们引导到这上面来,然后制订了计划。没什么好担心的。”
“听石神先生这么说,我就放心了。”
靖子的话仿佛在石神的内心深处点燃了一盏明灯。他感到连日来沉积在心中的压力,在这一瞬间全都得到了舒缓。或许是因为如此,他突然想问一问那个人的事。“那个人”自然是指他和汤川在弁天亭里遇见的男顾客。今晚也是那人送靖子回来,石神在窗前看到了。
“今天的情况就是这样,石神先生,您有什么要交代的吗?”意识到石神似乎一直没说话,靖子主动问道。
“我没什么要说的。你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正常生活就好。短时间内警察恐怕还会再来,记住不要惊慌。”
“好,我记住了。”
“代我向你女儿问好。晚安。”
靖子道过晚安后,石神放下听筒。电话卡从电话机里退了出来。
听完草薙的汇报,间宫明显非常失望。他揉着肩膀,在椅子上前后摇晃。“也就是说,这个姓工藤的男人和花冈靖子重逢是在案发后?你确定没错吗?”
“按照经营便当店的那对夫妻的说法,应该是这样没错。我不认为他们会撒谎。据说工藤第一次到店里时,靖子和他们一样吃惊,当然也不排除她是在演戏。”
“她毕竟做过陪酒的工作,演戏对她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。”间宫抬头看着草薙,“再去查查这个姓工藤的男人。他在案发后突然出现,未免也太巧了。”
“但据花冈靖子说,工藤是得知了案子才来找她的,并不算突然出现。”草薙身边的岸谷小心翼翼地插话道,“如果他们两个是同谋,在这种情况下,应该不会见面,还一起吃饭吧?”
“说不定这是一种大胆的障眼法。”
草薙的意见令岸谷皱了皱眉。“可是……”
“要不直接去问问工藤?”草薙向间宫问道。
“也好。如果他牵涉其中,没准会露出什么马脚。你去找他问问吧。”
“草薙说了声“我知道了”,便和岸谷一起离开了。
“你可不能说些自以为是的想法,凶手往往会利用这一点。”草薙对后辈刑警说道。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工藤和花岗靖子从以前就关系匪浅,可能一直在掩人耳目私下来往。在杀死富㭴的这件事上,他们也许正是利用了这一点。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,作为同谋岂不是最理想不过?”
“如果是这样,他们现在也应该继续隐瞒关系才对吧?”
“不一定。男女关系迟早会曝光,他们可能想反正瞒不住,不如趁这个机会假装重逢。”
岸谷点点头,仍是一副难以释然的样子。
出了江户川警察局,草薙和岸谷坐进车里。
“据鉴定科的人说,凶器很有可能是电源线,正式名称是套状硅橡胶编织高温线。”岸谷说着,系好了安全带。
“就是电热产品常用的那种吧,比如被炉之类的。”
“电线外面裹了一层编织线,勒痕上留下了那种线纹路的印子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我见过花岗女士家的被炉,不是刚才说的那种,而是圆形硅橡胶编织高温线,最外层是橡胶。”
“嗯,所以?”
“没有了,就这些。”
“除了被炉,电热产品的种类还有很多,而且凶器未必是身边的日用品,也可能是在哪里随手捡的一根电线。”
“哦……”岸谷失落地答道。
昨天草薙和岸谷一直在监视花岗靖子,主要是为了确认她身边是否有可能成为帮凶的人。看到靖子下班后和一个男人坐上出租车时,草薙和岸谷带着某种预感跟了上去,等那两人进入位于汐留的餐厅后,继续耐心等他们出来。
两人吃完饭,再次坐上出租车,回到靖子居住的公寓,但那个男人并没有下车。草薙让岸谷去向靖子问话,自己则去追出租车。对方似乎并未察觉自己被跟踪了。
那个男人住在大崎的一栋公寓里。草薙已经确认他叫工藤邦明。
其实草薙想过,单凭一个女人很难单独作案。如果花岗靖子与本案脱不了干系,那么一定有男性协助她作案,或许那个人才是主犯。
难道工藤就是同谋?别看草薙刚才头头是道地驳斥岸谷,他其实并不相信这个推论。草薙隐隐有种感觉,他们正走向完全错误的方向,而让草薙牵挂的却是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事。昨天,他在弁天亭旁边监视时,看到了意料之外的身影——汤川学和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数学老师一起出现了。
刚过下午六点,一辆绿色的奔驰驶入公寓的地下停车场。那时工藤邦明的车,白天草薙去他公司时确认过。一直在公寓对面的咖啡馆里监视的草薙迅速站起身来,放下两杯咖啡钱就向外走。第二杯咖啡他只抿了一口。
草薙奔跑着穿过马路,冲进地下停车场。公寓的一楼和地下各有入口,都安装着门禁系统。使用停车场的人肯定会走地下的入口。草薙希望能在工藤进楼前截住他,因为如果通过对讲机自报姓名后再登门,会给对方留下充足的思考时间。
幸运的是,草薙提前抵达了入口。他正用手撑着墙调整呼吸,一身西装的工藤就挟着公文包出现了。工藤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时,草薙从身后搭话到:“您是工藤先生吧?”
工藤挺直脊背,像是吓了一跳。他收回正要插入锁孔的钥匙,回头看向草薙,渐渐露出怀疑的神色。“我是。”他的视线迅速扫过草薙全身。
草薙用外套挡着,稍稍出示了一下警察手册。“突然打扰,非常抱歉。我是警察,能否请您配合一下?”
“警察……是刑警吗?”工藤压低声音,露出窥探似的目光。
草薙点了点头。“没错。想向您请教一些关于花冈靖子女士的事。”草薙暗暗观察着工藤听到靖子这个名字时,会作何反应。如果他表现出意外的样子,反倒更为可以,因为他应该早就知道命案的事。
只见他皱了皱眉,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,收了收下巴。“我知道了。先进来吧,还是去咖啡馆或别的地方比较好?”
“方便的话,就在家里吧。”
“可以,但我家很乱。”工藤说着,重新把钥匙插进锁孔。
工藤家与其说是凌乱,不如说是冷清。或许是因为收纳柜整齐地排放着,屋里几乎没有多余的物件,连沙发也仅有双人和单人的各一张。工藤请草薙在双人沙发上落座。
“喝点茶什么的吗?”工藤没有脱下西装,直接问道。
“不用客气,我问完就走。”
“哦。”工藤这么说着,还是走进厨房,拿了两个玻璃杯和一桶瓶装乌龙茶回来。
“恕我冒昧,请问您的家人呢?”草薙问道。
“内人去年过世了。我还有一个儿子,因为一些原因,现在在老家由父母照顾。”工藤语气平淡地答道。
“这样啊。您现在是一个人生活?”
“是的。”工藤神情逐渐放松。他往玻璃杯里倒入乌龙茶,又把其中一杯放到草薙面前。“你来找我是为了……富㭴先生的事吗?”
草薙刚想拿玻璃杯,闻言便收回收。既然对方先开了头,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。“对,是关于花岗靖子女士的前夫遇害一案。”
“这件事与她无关。”
“是吗?”
“他们已经离婚了,也不再有任何联系,靖子根本没有理由杀他。”
“我们基本上也这么认为,只不过……”
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夫妻,很多事不是靠这种表面形式上的定论就能解决的。分手的第二天起就没关系了,以后互不干涉,形同陌路,这样想的话,就不会出现跟踪狂了。然后现实并非如此,一方想断绝关系,另一方却怎么也不肯放手,这种事屡见不鲜,就算是离婚了也一样。”
“靖子说她一直没再见过富㭴先生。”工藤的眼中渐渐显露出敌意。
“您和花岗女士谈过这件案子吗?”
“谈过。我就是担心她才去找她的。”
与花冈靖子的供述一致,草薙想。“换言之,您相当关心花岗女士,而且早在案发前就是如此,对吗?”
工藤皱起眉头,似乎有些不快。“我不太理解你说的‘关心’是什么意思。你们都来找我了,自然知道我和她的关系。我是她以前工作过的夜总会的常客,偶然见过一次他丈夫,也是当时得知他姓富㭴。案子发生后,我看到富㭴先生的肖像被公布出来,因为担心就去看了看她的情况。”
“仅仅因为您是常客,就做到这个地步吗?工藤先生是公司社长吧?不应该每天都很忙吗?”草薙故意语带讥讽地说道。职业所迫,他常这样说话,但他并不喜欢这种说话方式。
草薙这个方法似乎有效,工藤明显被激怒了。“你不是来问靖子的事吗?怎么一直在问我的私事,你是在怀疑我?”
草薙笑着在面前摆了摆手。“不是这样。如果惹您不高兴了,我道歉。只是看您现在和花岗女士关系亲密,我才想顺便问一问您的情况。”
草薙说得滴水不漏,但工藤仍对他怒目而视。随即,工藤用深呼吸,点了一下头说:“我知道了。被人这样反复刺探,实在不舒服,我就明说了吧。我确实对她有意,男女间的那种爱慕之意,所以我一听说案子的事,便觉得这是接近她的好机会,立刻去找她了。怎么样,这么说你满意吗?”
草薙苦笑起来。他既不是在演戏,也没有用任何专业技巧。“哎,您先别生气。”
“你不是就想听这个吗?”
“我们只想厘清花冈靖子女士的人际关系。”
“我不明白警方为什么要怀疑她……”工藤歪起头以示不解。
“富㭴先生遇害前,曾四处打听她的下落。也就是说,他死前很可能见过花岗女士。”草薙认为讲这件事告诉工藤也无妨。
“所以你们就觉得是她杀了富㭴先生?警察的想法总是这么简单。”工藤冷笑一声,耸了耸肩。
“不好意思,是我们办事不力。警方并非只怀疑花岗女士,只是现阶段还不能完全排除她的嫌疑。就算她是无辜的,她身边也可能藏着关键人物。”
“她身边?”工藤皱了皱眉,随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,“哦……原来是这样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你认为是她请求某个人帮她杀了前夫,所以才到我这里来。我是头号嫌疑人吗?”
“我们并没有这样断定……”草薙说到最后故意含糊其辞。他想听一听工藤的想法。
“既然如此,不光是我这里,还有很多人都应该问问。她那么漂亮,对她着迷的客人有很多。我听米泽夫妇说,现在还有顾客为了见她才去买便当。和这些人都见面聊聊,怎么样?”
“只要知道姓名和联系方式,我自然会拜访。您认识这样的人吗?”
“我不认识,而且很遗憾,我不喜欢说到三道四。”工藤比了个拒绝的手势,“就算你问过了所有人,恐怕也是白费力气。她不会请求别人替她杀人,她没那么狠毒,也没这么愚蠢。再说,我还不至于傻到因为喜欢的人央求,就替她去杀人的地步。你是姓草薙吧?辛苦草薙先生特地跑一趟,很可惜,你不会有任何收获了。”工藤一口气说完,站起身,似乎在暗示草薙快点回去。
草薙站了起来,仍保持着准备记录的样子。“三月十日那天,您和往常一样去公司了吗?”
工藤似乎感到有些猝不及防,顿时睁大了眼睛,目光随即阴沉下来。“现在只要查不在场证明吗?”
“嗯,是的。”草薙认为没有必要掩饰,反正工藤已经生气了。
“请等一下。”工藤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记事本,快速地翻了几页。“日程表上什么也没写,多半是和平常一样,下午六点左右离开了公司。不相信的话,可以去问问我公司的人。”
“离开公司之后呢?”
“我说了,日程表上什么也没写,应该是和平时一样回到这里,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睡了吧。我一个人住,没人能替我作证。”
“能否请您再仔细回忆一下?我们也希望嫌疑人越少越好。”
工藤明显露出了厌烦的表情,再次看向记事本。“啊,十日吗?也就是那天……”他自言自语道。
“怎么了?”
“那天我去拜访客户了,傍晚去的……对了,客户还请我吃了烧鸟。”
“您记得是几点吗?”
“准确的时间记不清了,应该是喝酒喝到了晚上九点左右,然后我就直接回家了。对,就是他。”工藤从记事本里拿出一张名片,对方似乎是一家设计事务所的人。
“这就可以了,再次感谢。”草薙行了一礼,走向玄关。
他正穿鞋时,工藤突然叫住了他:“警察先生,你们打算监视她到什么时候?”
草薙默默回过头看着对方。工藤仍是满脸敌意,继续说道:“你们一直在监视她,所以才看到我和她在一起,对吧?你们恐怕也跟踪了我。”
草薙挠了挠头。“真是败给您了。”
“请告诉我,你们打算对她紧追不舍到什么时候?”
草薙叹了口气,收起勉强露出的笑容,注视着工藤说:“当然是到不再有必要为止。”
工藤似乎还有话要说,草薙却已转过身,说了声“打扰了”,打开了大门。离开公寓后,他拦下一辆车租车。“去帝都大学。”
待司机应声出发后,草薙翻开笔记本。他看着草草写下的记录,回想与工藤的对话。有必要确认工藤的不在场证明,但草薙已经有了结论:那个男人是清白的,他说的都是真话,而且他真心爱着花冈靖子。如他所言,愿意协助花冈靖子的很可能另有其人。
帝都大学的正门已经关了。到处都有路灯,四周并非一片漆黑,但夜晚中的大学似乎笼罩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。草薙从小门进入校园,在门卫室表明来意后走了进去。他向门卫说的理由是“与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的汤川副教授有约”,但其实他并未与汤川约好。
校舍内的走廊静悄悄的,从几处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可以看出,这里并不是空无一人。想必有些研究员或学生正默默埋头于研究之中。草薙想起汤川曾提过,他常留在学校过夜。
想见汤川是草薙拜访工藤前就决定的。一方面是顺路,但更重要的是他想确认一些事。
汤川为什么会出现在弁天亭?他和那个当数学老师的大学同学一起出现,是否意味着那人与案子有关?如果他察觉到什么线索,为什么不告诉自己?难道他只是在和那名数学老师叙旧的途中,顺道去了趟弁天亭,其实这一举动并无特殊含义?
案子尚未侦破,汤川这时专程前往嫌疑人工作的店里,令草薙无法相信他不抱任何目的。一直以来,汤川的态度都是极力避免与草薙负责的案子有所牵连,除非情况特殊。不是怕卷入麻烦,而是因为他尊重草薙。
第十三研究室的门上挂着一块去向告知板,上面除了汤川的名字,还并排写有选修了课程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名字。根据这块板子所示,汤川此刻不在研究室里。草薙咂了一下舌,猜测汤川可能是办完事后直接回家了。
他还是试着敲了敲门。由去向告知板可知,应该有两名研究生在里面。
“请进。”草薙听见一个粗嗓门的人回应,便开门走进去。这个研究室他已经非常熟悉。一个身穿运动服、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从里面走了出来。他是一名研究生,草薙曾见过他几次。
“汤川已经回去了吧?”
听到草薙这么问,那名研究生略带歉意地说道:“嗯,刚刚才走,不过我知道老师的手机号。”
“没关系,我也知道。我找他没什么要紧事,只是刚好到了附近,顺便来看看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研究生的表情放松下来。他肯定从汤川那里得知,这个姓草薙的警察时不时就会来这里偷懒。
“按汤川那家伙的个性,我还以为他一定会在研究室待到很晚。”
“原来确实是这样,但这几天老师走得都比较早。尤其是今天,他好像说要去什么地方。”
“去哪里?”草薙问道。难道又去见那位数学老师了?
这时,研究生说出一个令草薙意想不到的地方。“具体地点不清楚,但应该是篠崎那边。”
“篠崎?”
“对。老师问过我,怎么去篠崎站最快。”
“他没说去干什么吧?”
“嗯,我问老师去篠崎有什么事,他只说是过去看看……”
“哦……”草薙向研究生道谢后,离开了研究室。一种难以释然的情绪在他心底扩散开来。汤川去篠崎站干什么?那是离案发现场最近的车站。
走出大学后,草薙掏出手机,刚准备拨打汤川的号码,却立刻停了下来。草薙断定现阶段质问对方绝非上策:既然汤川完全不和自己商量就介入了这件案子,一定有他的考虑。
不过……草薙转念又想,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调查自己在意的事,应该也无妨。
补考的试卷批改到一半,石神叹了口气。考得实在太糟糕了。补考本就是为了让学生能及格,石神自觉考题比期末考试时的简单,却仍没有看到什么像样的答案。这些学生已经发现无论分数多低,校方最终都会让他们升入下一年级,因此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准备。事实的确如此,根本不会有留级的情况,即使不及格,校方也会编造一些歪理,让所有学生顺利升级。
既然如此,不如一开始就别把数学成绩纳入升级条件,石神想。在他看来,真正能理解数学的只有极少一部分人,像高中数学这种低层次的知识,所有人都掌握也没有任何意义。只要告诉大家,这世上有一门很难理解的学问叫数学就够了。
石神批改完卷子,看了一眼表,已经晚上八点了。
检查完柔道馆的门窗,石神往正门走去。出了正门,在人行横道前等绿灯时,一个男人向他走来。
“您现在是要回家吗?”男人露出殷勤的笑容,“您不在公寓,我想没准能在这里碰到您。”
此人看着眼熟,是警视厅的刑警。
“你是……”
“您可能已经忘了,我是……”
对方正要把手伸进外套,石神拦住了他,点头道:“你是草薙先生吧?我记得。”
这时绿灯亮了,石神迈开脚步。草薙紧随其后。
这个刑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?石神边走边思索起来。难道与两天前汤川来过有关?汤川当时提起警方希望他能协助侦查,但他应该已经拒绝了。
“您认识汤川学吧?”草薙先问道。
“认识。他说听你提起我,便来找我见了一面。”
“嗯,我得知老师您毕业与帝都大学理学院,聊天时顺口告诉了他,希望没给您添麻烦。”
“没有,我也很想见他。”
“您和他都聊了些什么?”
“主要还是从前那些事。第一次见面基本上就只聊了这些。”
“第一次?”草薙略显惊讶,“你们见过好几次吗?”
“见过两次。第二次他说是受你委托来的。”
“受我委托?”草薙目光游移,“他是怎么说的?”
“他说你拜托他来试探一下,看能否请求我协助你们侦查。”
“哦,协助侦查……”草薙边走边挠额头。
石神的直觉告诉他,这件事有点奇怪。这个刑警看起来一脸困惑,似乎对汤川的说法并不知情。
草薙露出苦笑。“我和他说过很多,所以具体是哪件事,我一时也记不清了。他说请您怎样协助侦查?”
石神思索着该如何回答问题,犹豫是否要提起花冈靖子。不过,现在装糊涂也无济于事,想必草薙还会去问汤川。
“监视花冈靖子。”石神说道。
草薙睁大了眼睛。“啊……是这样,原来如此。对,我确实和他说过能不能请石神先生帮忙之类的话,他应该是立刻就来找您了。原来如此,我明白了。”
在石神听来,这个刑警的话不过是匆忙间的演示之辞。看来是汤川擅自来找他说了那番话。汤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?
“不,抱歉,刚才只是开场白,我找您另有要事。”草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,“您经过这个人吗?是我偷拍的,照片不太清晰。”
石神看到照片,瞬间屏住了呼吸。照片拍的正式他现在最在意的人。他不清楚对方的名字和身份,只知道此人与靖子关系亲密。
“怎么样?”草薙再次问道。
该如何回答?石神想,其实说一句不知道就没事了,但也意味着无法打探到关于这个男人的消息。
“我好像见过他。”石神谨慎地答道,“他是谁?”
“您能否再仔细回忆一下,大概是在哪里见到的?”
“你这么说,我也想不起来,因为我每天都会见到很多人。如果能告诉我他的名字或职业,我可能更容易回想。”
“他姓工藤,目前经营着一家印刷公司。”
“工藤先生?”
“对。工厂的工,加个藤字。”
原来他姓工藤……石神注视着照片。警察为什么要调查他?想必与花岗靖子有关。看来,眼前这个刑警认为花岗靖子和工藤有特殊关系。
“怎么样?您想起什么了吗?”
“嗯……好像是见过……”石神歪着头说,“不好意思,我还是想不起来,可能是认错人了。”
“是吗?”草薙难掩遗憾的表情,将照片收入怀里,又递出了一张名片,“如果您想起什么,麻烦联系我,好吗?”
“我知道了。请问,这个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?”
“目前还不知道,我们正在调查。”
“他和花岗小姐有关系吗?”
“算是吧。”草薙语意不详,明显是不想走漏消息,“对了,您和汤川一起去过弁天亭吧?”
石神再次看向刑警。这个问题出乎意料,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
“我前天偶然看到的。当时我在执行任务,就没和你们打招呼。”
石神猜测草薙当时是在监视弁天亭。“汤川说想买便当,我就带他去了。”
“为什么去弁天亭?附近的便利店不是也卖便当吗?”
“谁知道呢……你去问他吧,我只是应他要求带他去那里。”
“关于花岗女士和案子,汤川说过什么吗?”
“我说了,他来试探我能不能协助侦查……”
草薙摇摇头。“我是指除了这件事。您可能已经听说,他常常给我的工作提供有效建议。在物理学方然他是天才,其实他的查案能力也相当出色,因此我很期待他是不是像之前一样,说了些自己的推理。”
草薙的问题令石神略感无措。如果汤川和这个刑警经常见面,他们应该会交换信息,那草薙为什么还要问这些?
“他没说什么。”对石神而言,只能这样回答。
“我明白了。您辛苦一天了,还前来打扰,非常抱歉。”
草薙低头致歉后,便原路返回了。石神望着对方的背影,感到自己被一种难以言语的不安包围,就像他坚信绝对完美的算式,此刻正因预想外的未知数而渐渐混乱。
刚走出都营新宿线的篠崎站,草薙掏出手机,在通讯录里找出汤川学的号码,拨了过去。他把手机放到耳边,环视四周。现在是下午三点,在这个不早不晚的时段,人倒是不少。超市前依然成排停放着自行车。
电话很快就通了,但还没等呼叫音响起,草薙便挂断电话,因为他的视线已经捕捉到了要找的人。
汤川正坐在书店前的护栏上吃冰淇淋。他身穿黑色黑色上衣和白色长裤,戴着小框墨镜。草薙穿过马路,走近汤川身后。汤川似乎在盯着超市周围。
“伽利略老师——”草薙本想吓唬汤川,没想到他的反应迟钝得令人意外。
汤川舔着冰淇淋,像电影慢镜头似的,缓缓回过头来。“你的鼻子果然很灵。难怪人有挖苦说刑警像狗,现在我算是明白了。”他说话时,神色几乎没变。
“你来这种地方来干什么?我不可想听到‘在吃冰淇淋’这种答案。”
汤川苦笑起来。“我倒是想问问你在这里干什么,不过答案显而易见,你是来找我的。不过,应该说你是来打探我在干什么。”
“既然你都清楚,那就如实回答,你在干什么”
“在等你。”
“等我?别开玩笑了。”
“我可是非常认真的。刚才我往研究室打电话,有个研究生说你去过。昨晚你也找过我吧?所以我猜只要在这里等着,你肯定会出现,因为你应该从学生那里听说我来了篠崎。”
一切正如汤川所言。草薙今天再次前往帝都大学的研究室,得知汤川和昨天一样外出了。根据昨晚那个研究生说的,草薙推测汤川多半是去了篠崎。
“我是在问你,你为什么要来这里?”草薙稍稍提高了音量。他自认已经喜欢这位物理学家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,但还是抑制不住焦躁的情绪。
“别这么着急。喝点咖啡怎么样?虽然是自动售货机里的咖啡,也应该比我们研究室的速溶咖啡好喝。”汤川站起身,把冰淇淋的蛋筒扔进附近的垃圾桶,然后从超市前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罐装咖啡,跨坐到旁边的自行车上,开始喝起来。
草薙站着打开了罐装咖啡,环视周围。“别随随便便坐别人的自行车。”
“不用担心,这辆车的主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车主把车停在这里后,便进了地铁站。就算只是去下一站,办完事回来也得花三十分钟左右。”
草薙喝了口咖啡,露出厌倦的表情。“你吃着冰淇淋,还看着这种事?”
“观察人性是我的嗜好,相当有趣。”
“自吹自擂就免了,快和我解释解释,你为什么来这里?‘和那件案子无关’之类的谎话就不要说了,一听就是假的。”
汤川闻言转过身,看向身下这辆自行车的后轮挡泥板处。“最近在自行车上写名字的人越来越少了,大概是担心身份暴露会有危险吧。以前几乎每个人都会写,不过时代变了,习惯也跟着变了。”
“你好像很在意自行车。我记得你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。”从汤川刚才的举动中,草薙逐渐明白他在意什么了。
汤川点点头。“你曾提到现场那辆被弃置的自行车,说不太可能是凶手的障眼法。”
“我是说,用它做障眼法没有意义。既然特地把被害人的指纹留在了自行车上,就没必要烧毁尸体的指纹。我们正是根据自行车上的指纹查明了死者的身份。”
“但如果自行车上没有指纹,你们不就查不出死者的身份了?”
对于汤川的质疑,草薙沉默了约十秒。他并未考虑过这个问题。
“不,”草薙说,“从结果来看,因为指纹和短租旅馆失踪的男人的指纹一致,我们才得以查明死者的身份。但就算没有指纹也不要紧。之前我说,我们做了 DNA 鉴定。”
“我知道。也就是说,烧毁指纹这件事本身,其实毫无意义。但是,如果连这一步也在凶手的计算之内,又会怎么样?”
“明知没用还特意烧毁了指纹?”
“凶手自然有他的用意,但不是为了隐瞒死者的身份。你有没有想过,也许凶手就是为了让你们相信,将自行车弃置在一旁并非障眼法。”
这个出人意料的观点令草薙无言以对。“你是想说,那就是凶手的障眼法?”
“目前还不清楚凶手的目的。”汤川从自行车上下来,“凶手想制造一个假象,让人以为被害人是自己崎自行车到达现场的,这一点应该毫无疑问。只是,这样故弄玄虚的目的是什么?”
“如果被害人当时已经无法自行移动,隐瞒这一点就非常有意义。”草薙说,“也就是说,死者早已遇害,凶手将尸体搬到了那里。我们组长就是这样认为的。”
“而你反对这个观点,因为目前嫌疑最大的花冈靖子没有驾照。”
“如果有同谋则另当别论。”草薙答道。
“好吧,先不说这个,我更想问的是自行车失窃的时间。现在已经确定是在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十点之间,但我感到奇怪,你们竟然能做到这么精确?”
“车主是这么说的,我们也没有办法。这不是什么难事吧?”
“问题就在这里。”汤川将咖啡罐推向草薙,“你们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找到了车主?”
“这也不难。车主报案了,比对一下报案信息就行。”
草薙说完,汤川陷入沉思。即使隔着墨镜,草薙也能看出他的眼神逐渐严肃。
“怎么了?这次你觉得哪里不满意?”
汤川凝视着草薙。“你知道自行车失窃的地点吗?”
“知道,找车主问话的人就是我。”
“能麻烦你你带我去看看吗?应该就在这附近吧?”
草薙也看着汤川,想问他为什么对这起案子深究到如此地步,但又忍住了。汤川的目光正散发出专心推理时特有的锐利光芒。
“往这边走。”草薙说着,迈开了脚步。
失窃地点离他们喝罐装咖啡的地方不足五十米,草薙站在成排的自行车钱。“车主说用锁链把车锁在了人行道旁的这处护栏上。”
“凶手剪短了锁链?”
“应该是。”
“看来凶手提前准备了减锁链的钳子……”汤川望向那些自行车,“没有锁链的自行车不是更多吗?凶手为什么要特意给自己找麻烦?”
“我怎么知道?可能是凶手看中的自行车正巧被锁上了锁链,仅此而已吧。”
“看中的……”汤川自言自语似的说,“凶手到底看中了什么?”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草薙显得有点不耐烦。
汤川转过身,再次面向草薙。“你知道,我昨天也像今天一样,来这里观察周边环境。这里一整天都停放着自行车,而且数量可观。有些好好上了锁,有些则感觉车主已经做好车会被偷的准备。这种情况下,凶手为什么会选中那辆自行车?”
“还不能断定偷车的就是凶手。”
“好吧,也可以认为是被害人偷的,但不管怎样还是有同一个问题,为什么是那辆自行车?”
草薙摇了摇头。“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。失窃的是一辆普通的自行车,没有任何特别之处。也许只是随便挑一辆。”
“不,不对。”汤川竖起食指,左右晃了晃。“我来说说我的推理。那辆自行车是新买的,或者说看上去和新车一样。怎么样,我没说错吧?”
这令草薙有些措手不及。他回想起那个主妇,也就是自行车车主的话。“没错。”他答道,“车主的确说自行车是上个月刚买的。”
汤川点了点头,表情仿佛在说:这是自然。“对吧?正因如此,才会好好地锁上锁链,而且发现失窃就立刻报案了。反过来说,凶手打算偷的正是这种自行车,因此明知没有锁链的车随处可见,还是特地准备了剪锁链的钳子。”
“你是说凶手故意要偷新车?”
“没错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。按照这个思路,凶手的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希望车主报案,并借此得到某种好处。说得详细一点,就是为了把警方的侦查引向错误的方向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判读自行车失窃的时间在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十点之间,是有问题的?可凶手怎么知道车主会说出什么证词?”
“凶手的确无法把握时间,但车主肯定会指出一件事,那就是自行车失窃的地点在篠崎站。”
草薙不禁倒吸一口气,注视着物理学家。“你是想说,这是凶手制造的假象,就为了把我们警察的注意力引向篠崎站?”
“这种可能性很大。”
“我们确实花了不少人力和时间在走访调查篠崎站周边,如果你的推理正确,那这些都是无用功了?”
“不能算是无用功。自行车的确是在这里失窃的,但这件案子并没有简单到仅凭地点就能找出什么线索。凶手的设计远比你们想的更巧妙、更精致。”汤川说完,便转身离开了。
草薙连忙追上去。“你去哪里?”
“回去啊,还用说?”
“你等一下。”草薙抓住汤川肩膀,“最关键的问题我还没问,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案子?”
“不能关心吗?”
“这不叫回答。”
汤川甩开草薙的手。“我是嫌疑人吗?”
“嫌疑人?当然不是。”
“所以我做什么都可以吧?我无意妨碍你们的工作。”
“那我就直说了,你用我的名字,对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那个数学老师说谎了,对吧?说我想请他协助侦查。我应该有资格问问你的目的。”
汤川目不转睛地看着草薙,露出少见的冷峻表情。“你去找过他?”
“去了,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。”
“他说了什么。”
“等等,现在提问的可是我。你觉得那个数学老师和案子有关?”
汤川并没有回答,避开了草薙的目光,再次朝车站方向走去。
“你等一下!”草薙在他背后喊道。
汤川停下脚步,回过头。“事先声明,唯独这次我没法全力帮你。我是出于个人理由在追查这件案子,你不要指望我。”
“既然如此,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给你提供案子的线索了。”
汤川垂下视线,随后向草薙点了点头。“那也没办法,这次我们就各自行动吧。”汤川说完,又迈开脚步。他的背影似乎展现出了决心,草薙不再吭声。
草薙吸完一支烟,才向车站走去。他故意磨蹭一会儿,避开与汤川乘同一班地铁。虽不知什么原因,但这次的案子显然与汤川的私人问题有关,而且他打算独自解决。草薙不想妨碍他思考。
草薙随着地铁车厢晃来晃去,不禁想汤川在烦恼什么。可能还是那个数学老师的事吧。他应该是姓石神?在目前为止的调查中,石神从未引起草薙他们的注意。他只不过是花冈靖子的领居,汤川为什么如此在意他?
草薙想起了便当店的情形。那天傍晚,汤川和石神一同出现,根据石神的说法,是汤川提出想去弁天亭的。
汤川不会特地做毫无意义的事。他和石神一起去那家店,一定有其目的。究竟是什么?这么说来,工藤也紧接着出现,但草薙不觉得汤川预料到了这一点。
草薙不由得回想从工藤那里听到的种种。他没有提到石神,应该说他没有提及任何人,而是清楚地表明:“我不喜欢说三道四。”
草薙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一个念头,“不喜欢说三道四”这句话是工藤在谈什么时说的?现在还有顾客为了见她才去买便当——草薙想起工藤按捺着焦躁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。
草薙深吸一口气,猛地直起腰。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子不悦地瞪了他一眼。
草薙抬头看了看地铁路线图,决定在浜町站下车。
石神很久没握过方向盘,但开了三十分钟就慢慢习惯了,只是在目的地找空位停车稍微花了点工夫。石神觉得不管停在哪里,都会影响其他车通行。幸好有一辆轻型卡车随意地停在一处,石神决定就在它后面停车。
这是石神第二次租车。在大学当助教时,他曾带学生去发电厂参观。为了出行方便必须得开车,无奈之下,他才去租了一次。当时租的是七座面包车,今天则是常见的小型国产车,开起来轻松多了。
石神看向右前方的小楼,上面挂着“光辉图文印刷有限公司”的招牌,是工藤邦明的公司。
找到这家公司并不难。石神从刑警草薙那里得知了工藤这个姓氏和经营印刷公司的线索,又查询专门收集印刷公司主页的网站,挨个调查其中位于东京的公司。经营者姓工藤的,只有这家光辉图文印刷有限公司。
今天一下课,石神便立刻前往租车公司,租下事先预约好的车,来到了这里。租车必然有风险,再怎么小心都会留下证据。深思熟虑后,石神仍决定这么做。
车上的电子钟现实,现在是下午五点五十分。几名男女从楼的正门走了出来。确认其中有工藤邦明后,石神绷直身体。他拿起副驾驶座上的数码相机,摁下电源开关,看了看取景窗,随后对准工藤调整好焦距,慢慢拉近镜头。
工藤依旧是一身挺拔低调的精英打扮,石神甚至不知道去哪里买这样的衣服。原来靖子喜欢的是这种男人,石神再次暗想。不过不光是靖子,这世上的大部分女人都是这样吧,如果让她们在石神和工藤之间选择一个,她们肯定会选择工藤。
在忌妒心的驱使下,石神按下了快门。他没开闪光灯,但因为天还没黑,四周仍很亮,液晶屏上鲜明地映出了工藤的身影。
工藤绕到了楼后面。石神已经确认过那里有个停车场,便等着工藤把车开出来。
不久,一辆绿色的奔驰车出现了。看到了驾驶座上的工藤,石神连忙发动引擎,取车尾随。他还没安全适应开车,跟踪更是难上加难。很快就有其他车驶入两车之间,他差一点儿跟丢,红绿灯变换时尤其困难。好在工藤重视安全,既不会开得太快,遇到黄灯也会规规矩矩地停车等候。
这反而令石神不安,他担心离得太近易被察觉,可又不能放弃,甚至做好了被对方发现的最坏打算。
因为对这附近不太熟悉,石神会在途中不时看一眼导航。工藤似乎正朝着品川驶去。
路上的车渐渐躲起来,跟踪变得更加困难。稍一疏忽,前方就插进一辆卡车,奔驰车就这样彻底从石神的视线里消失了。雪上加霜的是,正当他犹豫是否该并线时,前方亮起了红灯。卡车停在最前面,换言之,奔驰车已经开走了。
只能到此为止了?石神咂了一下舌。
绿灯亮起后,石神再次发动汽车。没过多久,打着右转向灯的奔驰车竟出现在下一个红绿灯前。是工藤的车。马路右边有一家酒店,看来工藤要去那里。
石神毫不犹豫地跟在后面。对方也许会起疑,但事已至此,他不能再回头了。
右转灯亮起,奔驰车随机开动,石神紧随其后。进入酒店大门,左侧有一条斜坡直通地下,应该是停车场的入口。石神跟着奔驰车向那里驶去。
工藤取停车券时,稍稍回了一下头。石神缩起脖子,不知工藤是否发现了他。
停车场空荡荡的,奔驰车停在酒店入口附近,石神隔了一大段距离才停下车。熄火后,他立刻拿起相机。
工藤从车上下来了,石神按动快门,首先拍下了一幕。他留意着石神这边,似乎起了疑心。石神将头压得更低。
工藤径直走向酒店入口。确认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后,石神发动了汽车。
有这两张照片够了吧……
石神在停车场逗留的时间很短,通过出口处的栏杆时,并未被收取停车费。他谨慎地打着方向盘,沿狭窄的斜坡驶上地面。他思考者该给这两张照片配上什么问题,脑中构思的内容大体如下:
这个与你频繁见面的男人,我已经查清他的来历。我拍下照片,想必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。
我想问你和这个男人是什么关系?
如果是恋爱关系,那你无疑背叛了我。
你想想我都为你做了什么?
我有权命令你,马上和这个男人分手。否则,我的怒火将会烧向他。
让他经历和富相同的命运,对现在的我而言易如反掌。我做好了这个心里准备,也有办法实现。
再重复一遍,如果你在和这个男人谈恋爱,我绝不会原谅这种背叛。我一定会报复。
石神念念有词地复述着拟好的文字,感受这段文字是否有威慑效果。
红灯变绿了,石神正准备离开酒店大门,只见花岗靖子从人行道走过来,走进了酒店。
石神瞪大了眼睛。
靖子刚走进茶廊,里侧的座位上便有人举手招呼,正是身穿墨绿色夹克的工藤。店内约有三成客人,有几对情侣,更多的是洽谈生意的商务人士。靖子微微低头,从他们身边走过。
“突然叫你过来,真不好意思。”工藤笑着说,“喝点什么?”
见女服务员已走到近旁,靖子便点了奶茶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她问道。
“没什么。”工藤端起咖啡杯,还未送到嘴边,他又开口道,“昨天警察到我家来了。”
靖子睁大双眼。“果然……”
“你对警察说了我的事?”
“对不起。上次和您吃完饭后,警察就来了,不停追问我去了哪里、和谁去的。我不说反而会让他们觉得奇怪……”
工藤摆了摆手:“你不用道歉,我不是在责怪你。为了今后我们能光明正大地见面,早晚得让警察知道,我觉得现在这样更好。”
“真的吗?”靖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工藤。
“嗯。只是他们目前恐怕还在怀疑我们,刚才我来这里的途中,还被跟踪了。”
“跟踪?”
“起先我没注意,但开着开着发现有辆车跟在我后面。应该不是我多想,因为那人都跟到这家酒店的停车场里了。”
靖子凝视着工藤,对方说话时,似乎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。“然后呢?怎么样了?”
“不知道。”工藤耸了耸肩,“离得太远,我没看清对方的长相,后来那人就不见了。你没来之前,我一直在观察这周围,但没看类似的人。或许他正躲在我们注意不到的地方监视我们。”
靖子朝左右看了看,窥探着周围的人群,但并未发现形迹可疑的人。“看来警察在怀疑您。”
“在他们的设想里,你是杀害富㭴的主谋,而我是帮凶。昨天来找我的警察非常直白地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之后,才回去的。”
这时,女服务员端来了奶茶。她离开前,靖子趁机再次环顾四周。“降入警方仍在监视,我们这样见面,不是又会招来怀疑?”
“无所谓。我刚才也说了,我想光明正大地和你见面,偷偷摸摸反而让人怀疑。再说,我们也不是那种需要避人耳目的关系。”像是要强调自己并不在意的态度,工藤优秀地依靠在沙发上,喝起了咖啡。
靖子也拿起杯子。“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,但如果给您添了麻烦,我真的非常抱歉。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见面了。”
“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,”工藤放下杯子,探身说道,“所以今天才特意叫你出来。你早晚会知道警察来找过我,倒不如我提前告诉你,省得你多心。我直说了吧,你完全不用担心我。虽然问了我不在场证明,但幸好有人可以为我作证。想来警察很快就会对我丧失兴趣。”
“那就好……”
“比起这些,我还是更担心你。”工藤说,“警察迟早会查清楚我不是同谋,但他们并没有打消对你的怀疑。一想到他们还将这样死缠烂打,我就很纳闷。”
“那也没办法。富㭴生前好像确实在找我。”
“那个男人也是,一直缠着你,到底打的什么主意……人都死了也不放过你。”工藤显得有些不耐烦,随后再次看向靖子,说道,“这个案子真的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,对吧?我不是怀疑你,只是如果你和富㭴有一点点联系,我也希望你能坦诚告诉我。”
靖子望着工藤严肃的表情,明白了这才是他突然约她见面的真正原因。工藤并非毫不怀疑她。
靖子露出微笑。“不用担心,我和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“嗯,我一直很确信,但能听到你这么说,我就放心了。”工藤点点头,看了一眼手表,“好不容易出来一趟,一起吃个晚饭如何?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烧烤店。”
“对不起,我没和美里说今晚的安排。”
“是吗?那我也不好勉强了。”工藤拿过账单,站起身来,“我们走吧。”
工藤付账时,靖子又一次环顾四周。没看到像是警察的人。
虽然这么想对不起工藤,但只要警察仍在怀疑工藤是同谋,那她应该就是安全的,因为这意味着警方的调查方向与真相相距甚远。是否该与工藤继续发展下去?靖子感到迷茫。她希望两人能更加亲密,又害怕一旦愿望成真,会引来更大的麻烦。石神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中。
“我送你回家。”工藤付完账后说道。
“今天不用了,我坐电车回去。”
“没关系,我送你吧。”
“真的不用了,我还想去买点东西。”
“哦……”工藤似乎难以释然,但还是笑着说,“那今天先这样,我会再给你打电话。”
“多谢款待。”靖子说完,转身离去。
去往品川站的路上,靖子正要过人行横道,这时手机响了。她边走边打开包拿出手机,屏幕显示来电人是弁天亭的小代子。
“喂?”
“我是小代子,今天还好吧?”小代子的声音中透着微妙的紧张。
“一切正常,怎么了?”
“刚才你下班之后,警察又来了,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,我想着先知会你一声。”
靖子握着手机,闭上了眼睛。又是警察,他们就像蛛网一样,紧紧缠绕着她不放。“什么奇怪的问题?”她惴惴不安地问道。
“就是那个人的事,那个高中老师,好像是姓石神?”
听了小代子的话,靖子几乎拿不住手机。“那个人怎么了?”她的声音颤抖着。
“警察得知有顾客为了见你,特地来店里买便当,他们想知道那个人是谁、住在哪里。应该是从工藤先生那里听说的。”
“工藤先生?”靖子根本不知道这和他有什么关系。
“说起来,我确实和他提过,说有顾客为了见你,每天早上都到店里来。他好像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了。”
原来如此,靖子明白了,看来想工藤问过话的警察已经去弁天亭核实过。“小代子姐,你怎么回答的?”
“我想藏着掖着也不好,就如实告诉他们是住在你隔壁的一个老师。不过我特意强调,他因为你才来买便当这事只是我们私下的猜测,真实情况我们并不清楚。”
靖子觉得嘴里发干。警察终于盯上了石神,这只是因为工藤的话吗?还是有别的原因?
“靖子?”小代子唤道。
“啊,什么?”
“我这么说可以吗?会不会有什么麻烦?”
麻烦大了——这句话死也不能说。“没事我和那个老师没什联系。”
“我猜也是。总之,我就是想先告诉你。”
“我知道了,谢谢你特地打电话过来。”靖子挂断了电话。她感到胃沉甸甸的,有点犯恶心。
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进家门。回去的路上,她去超市采购了一些日用品,但挑了什么却记不清分毫。
隔壁传来开关房门的动静时,石神正坐在电脑前。屏幕上显示着三张照片,其中两张拍的是工藤,另一张则是靖子进酒店的样子。他本想拍下两人在一起时的情景,但想到这次差点被工藤发现,又怕万一靖子有所察觉会很麻烦,便决定还是谨慎行事。
石神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到时这些照片应该能派上用场,但他想竭尽全力避免走到那一步。
石神看了一眼桌上的钟表,站起身来。快晚上八点了。看来靖子和工藤见面的时间不长,这让他感到些许安心。他把电话卡揣进兜里,出了家门,和往常一样走在夜路上,谨慎地确认是否有被跟踪的迹象。
石神想起那个姓草薙的警察。他的来意令人摸不着头脑,他似乎是想询问花岗靖子的情况,却又让人觉得,打听汤川学才是他的主要目的。这两人间到底说了些什么?石神判断不出自己是否被怀疑,很难决定下一步棋。
仍是那个公用电话亭,石神拨通了靖子的手机。呼叫音响过三次后,靖子接起了电话。
“是我。”石神说,“现在方便通话吗?”
“嗯。”
“今天有什么情况吗?”石神想问靖子和工藤见面谈了什么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知道两人见过面,这件事本就不对劲。
“其实……”靖子说到这里,陷入了沉默,似乎有些犹豫。
“怎么了?发生什么事了?”难道她从工藤那里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?
“我们店……听说警察去了弁天亭。嗯……好像在打听你……”
“打听我?怎么问的?”石神咽了口唾沫。
“这……这有点不好解释,我们店里的人从很早之前就谈论过您……您听了可能会生气……”
靖子吞吞吐吐的样子令石神焦躁起来,他想靖子的数学肯定不怎么好。“我不会生气,请你开门见山地告诉我,店里的人谈论我什么?”石神觉得那些人无非是嘲笑他的外表。
“我……我已经否认了,可店里的人还说您是为了见我才来买便当的……”
“啊……”石神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。
“对不起。他们只是开玩笑,并没有恶意,也不是真的那么想。”靖子拼命解释,而石神半个字也没听进去。
原来除了靖子以外的其他人,是这样看待他的。
这并不是误会。他的确是为了见靖子,才几乎每天早上都去买便当。如果说他从不期待对方能感受到他的心意,那是骗人的。只是一想到连别人也这么看待他,他就不禁浑身燥热。像他这样丑陋的男人钟情于靖子那样的美女,外人怎么可能不嘲笑他?
“您……是不是生气了?”靖子问道。
石神慌忙假装咳嗽。“没有……然后呢?警察又说了什么?”
“警察去店里询问那个顾客是谁,他们就说了您的名字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石神的体温似乎仍在上升,“警察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这个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“警察只问了这一件事吗?”
“应该是。”
石神握着听筒,点了点头。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。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,但警察已经渐渐将焦点对准了他,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。他必须准备好对策。
“你女儿在吗?”她问道。
“美里吗?她在。”
“能让她来接电话吗?”
“好的。”
石神闭上了眼睛。他专心地思考着草薙等人到底有什么企图和行动,还有他们下一步的计划。可脑海中却浮现出汤川学的面孔,这令他不禁有些慌乱:那个物理学家在想什么?
“您好。”一个稚嫩的女声传来,是美里。
“我是石神。”他打过招呼后,继续说道,“十二日那天,和你聊电影的朋友是实香,对吗?”
“对,我已经和警察说了。”
“嗯,你此前也告诉我。那你说的另一个朋友,是叫小遥吧?”
“是的,她叫玉冈遥。”
“后来你还和她聊起过电影吗?”
“没有。我应该只在那次说起了,但之后没准又提到过一点儿。”
“没跟警察说她吧?”
“没说。我只提了实香,因为您说过,先别提小遥为好。”
“做得好,不过现在可以说了。”石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,开始详细指示美里。
网球场边的空地上升起了灰色的烟雾。走近一看,只见身穿白大褂的汤川正挽起袖子,将棍子戳进一个约十八升的方形金属桶。烟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。
听到脚步声,汤川转过身来。“你像个跟踪狂,一直跟着我。”
“面对可以人物,警察确实会变成跟踪狂。”
“这么说,我是可疑人物?”汤川饶有兴趣地眯起眼睛,“你能有这样大胆的猜想,还真是难得。思维如此灵活,想必能步步高升。”
“我怀疑你,你都不问问为什么?”
“没必要。在任何时代,科学家都会被人视为怪物。”汤川继续戳着金属桶。
“你在烧什么?”
“没什么重要的东西,只是一些不要的报告和资料。我不相信碎纸机。”汤川拎起一旁的桶,将里面的水倒入金属桶。只听嘶的一声,冒出来更浓的白烟。
“我有话要问你,以刑警的身份。”
“气势挺足的嘛。”汤川确认金属桶里的火已经完全熄灭后,提着刚才装水的桶走开了。
草薙跟在他身后。“昨天和你分开后,我去了一趟弁天亭,在那里听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。你不想知道吗?”
“没兴趣。”
“我偏要告诉你,你的好朋友石神迷上了花冈靖子”。
汤川正大步向前走,闻言停住了。他回过头来,目光变得十分锐利。“是便当店的人说的?”
“嗯。上次和你聊起时,我突然灵光一闪,于是去了弁天亭确认。逻辑思维或许重要,但直觉也是刑警不可或缺的一大武器。”
“所以呢?”汤川再度转身向前,“就算他迷上了花冈靖子,对你们的侦查有什么影响?”
“都说到这里了,你就别装糊涂了。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察觉到的,但正是因为你怀疑石神是花冈靖子的帮凶,才瞒着我偷偷摸摸地四处调查吧?”
“我不记得我偷偷摸摸地干过什么。”
“总之,我已经有理由怀疑石神,今后我会盯死这家伙。这么说来,虽然昨天我们决裂了,但还是签个和平条约吧?我为你提供案件的相关信息,作为回报,你也把掌握的情况告诉我。怎么样,这主意不坏吧?”
“你高估我了,我什么情况都没有掌握,全部只是想象罢了。”
“那就说说你的想象。”草薙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好友的眼睛。
汤川错开视线,径直向前走。“先去我的研究室吧。”
草薙在第十三研究室的书桌前坐下,桌上有一块奇特的烧焦的痕迹。汤川拿来两个马克杯。一如往常,哪一个都称不上干净。
“假如石神是同谋,他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?”汤川直接抛出疑问。
“我先说吗?”
“和平条约可是你提议的。”汤川靠坐在椅子上,悠闲地抿了一口速溶咖啡。
“好吧。石神的事我还没向上面汇报,现在说的只是我的推理。如果作案现场在别处,那石神就是搬运尸体的人。”
“你不是否定搬运尸体的说法吗?”
“如果有同谋,则另当别论。不过主犯,也就是实际下手的人,是花冈靖子。石神或许帮了忙,但花冈靖子一定在场,并参与了作案。”
“你这么肯定?”
“假如实际行凶和处理尸体的人都是石神,那他就不是帮凶,而是主犯,甚至可能是他单独作案。但他再怎么迷恋花冈靖子,我也不认为会做到如此地步。对方一旦背叛他,他就完了,因此他必然会让花冈靖子承担部分风险。”
“那为什么不是石神一人动手,然后他们两人处理尸体?”
“不能说完全没有这种可能,但我认为可能性很小。花冈靖子在电影院的不在场证明虽然模糊,在那之后的不在场证明却很明晰,多半是确定好时间后才行动的。这么一来,她就不可能参与抛尸,毕竟他们计算不出所需时间。”
“花冈靖子的不在场证明,目前无法确定的时间段是……”
“是她声称在看电影的七点到九点十分之间。之后她们去了拉面店和 KTV,这两个地方我们都核实过了。去过电影院这一点确凿无疑,我们在电影院保管的票根里,找到了有花岗母女指纹的两张票根。”
“你认为镜子和石神是在这两小时十分钟内杀的人?”
“或许还包括抛尸。不过从时间线来推测,靖子很有可能比石神早离开现场。”
“作案现场在哪里?”
“这个还不清楚。不管在哪里,应该是靖子把富㭴约出来的。”
汤川默默地喝了一口咖啡。他的眉间刻上了一道皱纹,似乎无法认可草薙的话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不,没什么。”
“想说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。我已经说了我的想法,现在轮到你了。”
草薙话音刚落,汤川叹了口气。“他没用车。”
“什么?”
“石神应该没开车。搬运尸体需要汽车,但他没有,所以得从什么地方弄一辆过来。我不认为他有办法做到,而不留下任何证据。按照常理,普通人谁也没有这种能力。”
“我打算挨家盘查租车公司。”
“辛苦你了,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有发现。”
草薙瞪着汤川,心里骂道“这个混蛋”。汤川一脸无辜的模样。
草薙补充道:“我只是说如果作案现场在别处,负责搬运尸体的应该是石神。发现尸体的地方很有可能也是行凶地点。他们有两个人,做什么都有可能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他们合力杀死富㭴,毁了尸体的面容,烧掉指纹,再脱下衣服焚毁,最后一起徒步离开现场?”
“所以我刚才说,两人离开现场的时间可能不同。靖子必须在电影放映结束前赶回去。”
“按照你的推理,弃置在现场的那辆自行车,仍是被害人骑过来的?”
“应该是吧。”
“这就意味着石神忘了擦掉自行车上的指纹。石神——达摩石神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?”
“再厉害的天才也会犯错。”
汤川缓缓地摇了摇头。“那家伙不会做这种事。”
“那你认为没有擦掉指纹的理由是什么?”
“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,”汤川抱着胳膊说,“但还没有结论。”
“说不定是你想太多了。那家伙也许是数学天才,但对于杀人,他还是门外汉。”
“没什么两样。”汤川平静地说,“对他来说,杀人应该更容易一些。”
草薙缓缓摇头,端起了脏兮兮的马克杯。“总之我会盯住石神。如果有男性同谋这一前提成立,搜查范围也会相应扩大。”
“按你这么说,凶手的作案手法也太草率了。自行车上的指纹忘了擦除,被害人的衣物没有烧光,种种疏漏随处可见。请问,这究竟是计划周全的谋杀,还是冲动作案?”
“这个……”草薙紧紧盯着汤川,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,“也许就是一时冲动。比如,靖子和富㭴谈某件事,便约她出来,石神作为保镖陪在靖子身边,但事情并未谈拢,结果两人失手杀了富㭴——差不多就是这样。”
“可这样就和去电影院的证词矛盾了。”汤川说,“谈事不需要不在场证明,更何况还是一个不够充分的不在场证明。”
“难道是预谋犯罪?靖子和石神一开始就打算杀掉富㭴,所以埋伏在那里?”
“这样也说不通。”
“你到底什么意思?”草薙一脸不耐烦的样子。
“如果计划是石神制订的,就不可能如此不堪一击。他不可能制订这种漏洞百出的计划。”
“计算你这么说——”这时,草薙的手机响了。他说了句“不好意思”,接起电话。
是岸谷打来的。他转达的信息相当重要,草薙边问边做笔记。
“有趣的事来了。”挂断电话后,草薙对汤川说,“靖子有个女儿,名叫美里,从她的同伴同学那里得到了非常耐人寻味的证词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案发当天中午,那名同学曾听美里说,晚上要和母亲一起去看电影。”
“真的?”
“岸谷已经确认过了,应该没错。看来,靖子母女白天时就决定去看电影了。”草薙朝物理学家点点头,“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,一定是这样。”
汤川却摇了摇头,目光依然冷峻。“不可能。”他口吻强硬。
从锦糸町站步行五分钟左右,便到了玛丽安。这家店位于一幢五层小楼,楼里还有几家酒馆。建筑陈旧,电梯也是老式的。
草薙看了一眼手表,刚过晚上七点,估计现在客人不多。他特意避开繁忙时段,以便能好好问话。草薙望着锈迹斑斑的电梯内壁,不禁怀疑在这种地方开店能吸引多少人。
走进玛丽安后,他吃了一惊。店里有二十多张桌子,约三分之一已坐满了人。看装束似乎工薪阶层居多,但也有些人看不出职业。
“我之前去过银座的夜总会查案……”岸谷在草薙耳边嘀咕,“那里的妈妈桑还说,不知道泡沫经济时期每天都来店里喝酒的人,现在去哪里了。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。”
“应该不是。”草薙说,“人一旦体验过奢侈的生活,便很难降低自己的消费水准。这里的客人和银座的可不一样。”
草薙叫来一名男服务员,说想找负责人问话。年轻的男服务员收起谄笑,消失在店内深处。不久,另一名男服务员过来,将草薙和岸谷引向吧台。
“请问喝点什么?”那人问道。
“来杯啤酒吧。”草薙回答。
“没问题吗?”待对方离开后,岸谷说,“现在是上班时间。”
“什么都不喝的话,会让周围的客人觉得奇怪。”
“点乌龙茶也好啊。”
“两个大男人会到这种店里来喝乌龙茶?”
二人正说着,一个身穿银灰色西装、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出现了,她化着浓妆,头发高高跑起,很瘦,却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。
“欢迎光临。请问有什么事吗?”她压低声音问道,唇间泛着笑意。
“我们是警视厅的。”草薙也低声说。一旁的岸谷正准备把手伸进上衣内侧口袋,却被草薙拦下。他再次看向对面的女人。“需要出示证件吗?”
“不用。”女人在草薙身边坐下,同时把自己的名片放到桌上。名片上印着“杉村园子”。
“你是这里的妈妈桑吧?”
“可以这么认为。”杉村园子微笑着点头,似乎无意隐瞒她受雇于人的事实。
“生意很兴隆啊。”草薙环视店内后说道。
“表面如此而已。这家店是老板为了避税才开的,来这里的顾客都是些和老板有交情的人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“没人知道这家店以后会怎么样,小代子选择去开便当点也许是正确的。”她说着丧气话,却爽快地道出了前同事的名字。草薙感到她有她的自尊。
“我的同事前些天也来打扰过几次。”
女儿点点头。“因为富㭴先生的案子来过,基本都是我接待的。今天还是因为那件事?”
“对不起,没完没了的。”
“我对上次来的警察先生也说过,你们如果怀疑靖子,就大错特错了。她根本没有动机。”
“不,还谈不上怀疑。”草薙挤出笑容,摆了摆手,“侦查工作迟迟没有进展,我们打算换个角度从头开始,所以今天又过来了。”
“从头开始啊……”杉村园子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据说富㭴慎二先生三月五日来过这里。”
“是的。我很久没见他了,也没想到他如今还会来这里,所以大吃一惊。”
“在这之前你就见过他吗?”
“见过两次。以前我也在赤坂,和靖子同一家店,就是那个时候见的。当时他还很阔绰,看起来也相貌堂堂……”听她的口气,看来许久未见的富㭴已经没有往日的风采了。
“据说富㭴慎二先生想打听花岗女士的地址。”
“他想和靖子复合吧,不过我没告诉他,我很清楚靖子因为他吃了多少苦,结果他又到处找其他女孩打听。我本以为现在店里这些人不会知道靖子的近况,所以一时大意,没想到有个女孩去过小代子的便当店,好像就是那孩子和他说靖子在那里工作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草薙点点头。做这种依托人脉的工作,想完全隐匿行踪几乎不可能。
“有个叫工藤邦明的人是否经常来这里?”草薙换了个问题。
“工藤先生?经营印刷公司的那位?”
“对。”
“他经常来,不过最近没怎么见到了。”杉村园子侧着头说,“他怎么了?”
“我听说花岗女士做女招待时,工藤先生很照顾她。”
杉村园子微笑着点了点头。“是啊,工藤先生很喜欢她。”
“那时两人在交往吗?”
杉村园子歪起头沉思片刻后,说道:“确实有人这么怀疑,但在我看来,应该没有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靖子在赤坂那段时间,是他们最亲近的时候。不过当时靖子正因为富㭴先生而烦恼,工藤先生好像知道这件事,还时常开导她,但两人没发展成恋爱关系。”
“花岗女士离婚后,他们应该可以交往了吧?”
杉村园子却摇了摇头。“工藤先生不是那样的人。出主意让靖子和丈夫好好相处,结果对方一离婚就要交往,不会让人觉得他一开始就目的不纯吗?靖子离婚后他们仍维持着朋友关系,而且工藤先生也有家室。”
看来杉村园子还不知道工藤的妻子已经去世。草薙认为没必要特意提起,便缄口不谈了。杉村园子说的恐怕没错。在男女感情上,女招待的直觉远比警察的判断来得准确。
草薙确信工藤是清白的,既然如此,不如切换主题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,递到杉村园子面前。“这个男人你认识吗?”
这是石神哲哉的照片。岸谷趁石神从学校出来时,从侧面偷拍了他。石神并未察觉,当时他正看向远方某处。
杉村园子一脸惊讶。“这个人是谁?”
“你不认识他?”
“不认识,至少不是我们店的客人。”
“他姓石神。”
“石神先生……”
“你听花岗女士提起过这个人吗?”
“对不起,我没印象了。”
“他是高中老师。花岗女士没聊起过什么与他有关的话题吗?”
“嗯……”杉村园子侧着头说,“我现在也会和她打打电话,但确实没听她说过这些。”
“那感情方面的进展呢?她有没有找你商量或是说些近况?”
闻言,杉村园子不由得苦笑。“关于这个问题,我也对上次来的警察说过,我没听靖子提到任何这方面的事。也许她有正在交往的人,只是没告诉我,但我觉得这不太可能。抚养美里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,她根本没有心思谈恋爱。小代子之前也这么说。”
草薙默默点了点头。对于石神和靖子的关系,他本就没指望能从这家店得到很大收获,因此并不沮丧。但听到对方断言靖子的生活中没有密切交往的男性,草薙对石神是靖子的同谋这一推断失去了信心。
见到客人来到店里,杉村园子的注意力似乎转移了。
“刚才你说常和花岗女士联系,那最近一次通话是什么时候?”
“应该是富㭴先生的案子被报道出来的那天。我很吃惊,就打了个电话过去。这件事我和上次来的警察也说过。”
“花岗女士当时的状态如何?”
“没什么特别的,她说警方已经找过她了。”
草薙没说“警方”就是他和岸谷。“你是否告诉过她,富㭴先生来店里调查了她的下落?”
“没有,我也不会说。我不想让她担心。”
看来,花冈靖子并不知道富㭴正在找她。换言之,她无法预料到富㭴会找上门来,更不用说制订详细的杀人计划。
“我考虑过要不要告诉她,可那时她在电话里高兴地和我聊了很多其他事,我没有机会说出口。”
“那时?”杉村园子的话令草薙心里一动,“是什么时候?听起来不是最近那次通话。”
“啊,对不起,是更早之前。我记得是富㭴先生来店里的三四天后,靖子留了语音消息,我便给她回电话。”
“这是哪一天的事?”
“哪一天……”杉村园子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。草薙以为她要查看通话记录,却见她打开了日历。随后,她抬起头说:“是三月十日。”
“啊?十日?”草薙不禁提高了声音,和岸谷对视了一眼。“你确定吗?”
“嗯,应该没错。”
三月十日正是富㭴慎二遇害当天。
“大约几点?”
“我回家后才打的电话,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。靖子好像是零点前打来的,那时店里还在营业,我没接到。”
“你们聊了多长时间?”
“可能有三十分钟左右,和平常一样。”
“是你给她打的,对吧?打的是手机?”
“不,是她家的固定电话。”
“我确认一下,按你的意思,通话时间其实不是十日,而是十一日的凌晨一点?”
“对,准确地说是这样。”
“你刚刚说花岗女士留了语音消息,她说了些什么?方便的话,希望你能告诉我们。”
“她说有事找我,希望打烊后立刻给她回电话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。她想了解一下我之前治疗腰痛的那家指压按摩的店。”
“指压……以前她也会因为这点小事,主动给你打电话吗?”
“我们每次聊的都是不值一提的事,其实只是想和对方说说话,我和她都是这样。”
“你们经常在这时候聊天吗?”
“这并不奇怪。做我们这一行的,要想有空聊天,得到半夜了,所以一般会尽量选在休息日,那次是她先联系的我。”
草薙点点头,心中的疑虑并未消失。
离开玛丽安,草薙向锦糸町站走去,一路左思右想。杉村园子最后那番话让他非常在意:三月十日深夜,花冈靖子正在和别人通话,且使用的是家中的固定电话。也就是说,那个时间她正在家里。
搜查本部内有人提出,作案时间可能是三月十日晚上十一点之后。毫无疑问,这是以花冈靖子是凶手为前提做出的假设。这意味着即便去 KTV 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,她也有可能在这之后行凶。
支持这一推论的人并不多,因为花岗靖子离开 KTV 后立即赶到现场,也要将近十二点了,行凶后还须考虑怎么回去。一般情况下,凶手不会选择出租车,因为很容易留下证据,更不用说案发现场附近本就极少有出租车经过。
另外,那辆自行车的失窃时间在晚上十点之前,如果是为了混淆视听,那表明靖子在此之前去过篠崎站。否则,如果自行车其实是富㭴偷的,就会出现一个问题:从偷窃自行车,到十二点左右靖子见面的这段时间里,富㭴去了哪里、做了什么?
出于以上缘由,草薙他们并未积极调查过深夜时的不在场证明,而现在调查了,花冈靖子仍有不在场证明。这一点让草薙耿耿于怀。
“你还记得哦我们第一次见花冈靖子的情景吗?”草薙边走边问岸谷。
“记得,怎么了?”
“当时我是怎么问她不在场证明的?三月十日那天你在哪里——像这样?”
“具体的我记不清了,但应该差不多。”
“她的回答是早上去上班,晚上和女儿一起出去看电影,然后吃了拉面,接着又去 KTV 唱歌,回到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,对吧?”
“没错。”
“按照妈妈桑说的,在那之后靖子便给她打了电话,不是什么重要的事,却特别留言要对方回电话。两人通话是在凌晨一点过后,聊了三十分钟左右。”
“这有什么问题吗?”
“当时——就是我一开始询问不在场证明的时候,靖子为什么没提这件事?”
“为什么……大概觉得没必要吧。”
“怎么会没必要?”草薙停下脚步,转身面向后辈刑警,“用自家的固定电话和另一个人通过话,这可以证明她在家。”
岸谷也站住了,扁着嘴说道:“话虽如此,但花冈靖子多半认为交代完外出地点就足够了,如果你追问回家后的情况,她应该会说出通话的事。”
“仅此而已吗?”
“还有别的可能吗?掩饰自己没有不在场证明才可疑,而她只是并未提及有不在场证明。拘泥于这一点,你也太奇怪了吧?”
草薙没有再看一脸不满的岸谷,再次迈开脚步。这名年轻刑警从最初就对花岗母女抱有同情,要向他征求客观的意见,恐怕不太可能。
今天白天与汤川交谈时的情景在草薙脑中重现。这位物理学家认定如果石神参与了案子,这就不可能是一次有预谋的犯罪。
“他不会用电影院制造不在场证明。”汤川首先指出了这一点,“正如你们怀疑的那样,去过电影院这一供述缺乏说服力,石神不可能考虑不到。不仅如此,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:石神没有理由协助花冈靖子杀害富㭴。如果靖子被富㭴折磨得苦不堪言,以石神的为人,一定会想出其他解决方案,绝对不会选择杀人。”
草薙问汤川:“你是觉得他不会做这么残酷的事?”
汤川目光冷峻,摇摇头说:“不是不合情,而是靠杀人脱离痛苦的行为不合理。杀了人只会背负上另一种更大的痛苦,石神不会做这种事。相反,只要合乎逻辑,无论多残酷的事,他都做得出来。”
石神是怎样牵涉其中的?关于这个问题,汤川问道:“如果他参与了这件案子,只有一种可能,就是他无法干预杀人行为本身,换言之,在他完全掌握来龙去脉的那一刻,人已经被杀了。接下来,他能做什么?如果可以瞒天过海,最好不过。如果不能,他一定会制订各种方案,以逃脱警方的侦查,并同时给花岗靖子母女下达指示,教她们如何回答警察的询问,在什么时间给出什么证据,等等。”
换而言之,依照汤川的推理,此前花岗靖子和美里的供述均非出于二人的个人意志,而是由石神在背后操控。
物理学家如此断言后,平静地补充道:“当然,这些都只是我的推理,是我以石神参与案子为前提,搭建起来的逻辑架构,但这个前提本身可能就是错误的。不如说我从心底希望它是错误的,希望只是我想得太多。”说出这些话时,汤川难得流露出痛苦的神色,似乎还有些寂寥,甚至像是害怕再次失去好不容易才重逢的老朋友。
对石神的怀疑究竟源自何处,汤川始终没有告诉草薙。他似乎察觉到石神靖子有好感,但依据是什么,他却缄口不言。
草薙相信汤川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,甚至觉得汤川的想法绝不可能出错。再结合从玛丽安打探到的消息,草薙看出了一些端倪。
靖子为什么没有向草薙说出三月十日深夜的不在场证明?如果她是凶手,为了防止警察怀疑而事先做好了准备,那她一定会当场说出来。她没有这么做,或许正是因为石神的指示。石神说的估计是“只透露最低限度的内容”。
草薙回想起汤川有一次不经意间说的话,当时他还不像现在这样关心案子。汤川得知花冈靖子是从电影宣传册里拿出票根时,说道:“用来伪造不在场证明的票根要保存在何处,这个问题一般人是顾及不到的。如果能预料到警察上门,并事先将票根夹进电影宣传册,说明这是个相当难对付的对手。”
刚过六点,靖子正准备脱下围裙,一位客人进来了。靖子条件反射般笑着说了声“欢迎光临”。看清对方的样貌后,她困惑起来。此人不陌生,但也称不上熟悉,靖子只知道他是石神的老朋友。
“您还记得我吗?”对方问道,“之前石神带我来过这里。”
“啊,当然记得。”靖子恢复了笑脸。
“我正好在附近,就想起这里的便当了。上次的便当确实非常美味。”
“真是太好了。”
“今天……就来一份标配便当吧,听说石神每次都买这个。上次不巧卖光了,今天还有吗?”
“嗯,还有。”靖子向后厨转达后,重新脱起了围裙。
“您已经下班了吗?”
“嗯,六点下班。”
“这样啊。您直接回家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能否允许我和您一起走一段?我有话想对您说。”
“对我?”
“应该说是想与您商量,是关于石神的事。”男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靖子没由来地感到不安。“可我对石神先生几乎一无所知啊。”
“不会占用您太长时间,边走边说就行。”男人语气柔和,措辞却有些强硬。
“那就简单说说吧。”靖子无奈地说。
男人自称姓汤川,在石神的母校当副教授。等汤川的便当准备好后,两人一起走了出去。和往常一样,靖子骑自行车来便当店。
她推着车,正要迈开步子,便听见汤川说了句“让我来吧”,替她推起了车。
“您没有和石神好好聊过吗?”汤川问道。
“没有,最多是他来店里的时候寒暄几句。”
“是吗?”汤川说完,便不再吭声。
“请问……您要商量的事是什么?”靖子忍不住问道。
汤川仍沉默不语。正当不安的情绪在靖子心中渐渐扩散开来,汤川终于开口了:“那家伙是一个很单纯的人。”
“嗯?”
“石神这个人很单纯。他寻求的答案往往非常简单。他不会同时追求好几样东西,为达成目的而选择的方法也非常简单,所以他既不会迷惘,也不会因为一点儿小事动摇。不过,这也意味着他的人生不会太顺利,要么大获全胜,要么满盘皆输,他总与这样的危险相伴。”
“汤川先生……”
“抱歉,您都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了吧?”汤川苦笑起来,“您和石神初次见面,是在您搬进现在这栋公寓的时候吗?”
“嗯,我上门和他打了招呼。”
“您当时还提起了在便当店工作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他去弁天亭买便当,也是从那之后开始的吧?”
“这个……大概是吧。”
“从当时的几句交谈中,有没有什么让您留下印象?什么样的都可以。”
靖子不知所措,这个问题是她始料未及的。“您为什么问这个?”
“因为……”汤川边走边注视着靖子,“因为他是我的朋友,非常重要的朋友,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“可是,我们根本没说什么——”
“对他来说很重要,”汤川说,“非常重要。您应该也清楚吧。”
靖子望着对方认真的目光,莫名地感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她突然意识到,眼前这个男人已经知道石神对她有好感,想了解的只是这份感情是怎样产生的。靖子这才发现她从未想过这件事。她比谁都清楚,她并没有美到能让人一见钟情。
靖子摇了摇头。“我没有任何头绪。真的,我和石神先生几乎没说过话。”
“哦。看来,很可能就是这样。”汤川的语气变得温和了几分,“您觉得他怎么样?”
“什么?”
“您不会还没察觉他的心意吧?对此,您有什么想法?”
突如其来的问题令靖子倍感困惑。在这种情况下,她无法笑着敷衍过去。“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……我觉得他是个好人,而且非常聪明。”
“您知道他很聪明,是个好人?”汤川停下了脚步。
“我也说不上来,只是有这种感觉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占用您的时间,非常抱歉。”汤川将自行车还给靖子,“请代我向石神问好。”
“可是,我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石神先生……”
汤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,便转身离去了。看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,靖子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。
眼前是一张张不开心的面孔。有些人的表情何止是不开心,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痛苦;更有些人脸上写满了放弃,眼看就要举手投降。至于森冈,从考试开始就没看过试卷一眼,正托着腮朝窗外望。今天万里无云,蔚蓝的天空延伸向城市的另一端。也许他正在懊恼,如果不是被这无聊的考试占用了时间,他早就能骑上摩托车尽情驰骋了。
学校已经放春假了,但令人忧心的挑战正等着一部分学生,仍有许多人在期末补考中没有达标,校方只好开设了紧急补习班。石神的班里有三十名学生必须去上课,这个人数与其他科目相比,多得异常。补习过后还要进行一次考试,今天便是第二次补考的日子。
教导主任反复叮嘱石神,题目不要出得太难。“虽然我不想这么说,但这其实只是走个过场的事,目的是让学生及格,然后顺利升级。石神,你也不想弄得这么麻烦吧?之前就有人反映你出的题太难了。第二次补考你就让大家轻松通过吧,拜托了。”
石神不认为他出的题难,反倒觉得已经足够简单。题目并没有脱离数学范围,但凡掌握了基本原理,马上就能得出答案。只不过他稍微变了点花样,与参考书或练习册里经常出现的题目有所不同,仅懂得死记硬背解题步骤的学生会不知从何下手。
这次他遵守教导主任的指示,从现成的练习册里照搬了一些最具代表性的题目,只要稍微做过就能解开。
森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看了看时间。石神正看着他,两人视线相交。石神以为对方也许会感到尴尬,没想到森冈夸张地皱起眉头,用双手比了一个叉,似乎在说:我真的不会做。
石神朝他微微一笑。森冈有些吃惊,随后也笑了笑,又眺望窗外。
微积分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啊——石神想起森冈之前的疑问。当时他以摩托车比赛为例,解释了学习微积分的必要性,但森冈究竟有没有理解就不得而知了。
石神并不讨厌森冈质疑的态度。对为什么要学习这些知识抱有疑问,是理所当然的。只有解开这个疑问,治学的目的才能逐渐清晰,并将人引领向理解数学本质的道路。
然而,有太多的老师都不再回答这些质朴的疑问。不,在石神看来,这些老师多半是没有能力回答。他们没有真正理解数学,不过是按规定好的数学计划授课,满心只想着让学生得到一定的分数,顺利及格。像森冈抛出的这种问题,只会让他们觉得麻烦。
自己究竟在这个地方干什么?石神想。他在让学生参加一场与数学本质毫无关联、只为获取分数的考试。阅卷也好,根据分数决定是否及格也好,都没有任何意义。这些东西不是数学,更不是教育。
石神站起身,做了个深呼吸。
“各位同学,考试就到此为止吧。”他环视着教室,说道,“剩下的时间,请你们在答题纸背面,写下自己此刻的想法。”
学生们的脸上尽是疑惑。教室里变得乱哄哄的,能听到有人在小声说:“‘自己的想法’是什么意思?”
“就是你们对数学的感受。只要是与数学相关的,写什么都行。”随后,石神又加了一句,“这也是考核的内容之一。”
学生们的表情顿时明朗起来。
“写这个也给分吗?多少分?”一个男生问道。
“那要看你们写得怎么样了。答不出来题,就在这个上面好好努力吧。”说着,石神坐回椅子上。
所有人都翻过了答题纸。有的人已经开始写起来,森冈便是其中之一。
这么一来全员都能及格了,石神想。交白卷的话,想给分也没办法;如果写了点内容,就能适当地打个分数。教导主任也许有意见,但应该会赞成这个让不及格的学生清零的方法。
铃声响起了,考试结束。还有几个人喊着“再给我一点儿时间”,石神便又延长了五分钟。
石神收好答题纸,离开了教室。刚关上门,就听见学生们开始大声吵闹,甚至还有人说这“这下得救了”。
回到办公室,一名男事务员正在等他。“石神老师,有客人来找您。”
“客人?找我的?”
事务员走上前,凑到石神耳边,轻声说道:“好像是警察。”
“啊……”
“怎么办?”事务员似乎在窥探石神的态度。
“什么怎么办,对方不是在等我吗?”
“但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,把他打发走。”
石神面露苦笑。“没这个必要。客人在哪里?”
“我请他在会客室等。”
“好,我马上过去。”石神将答题纸塞进包里,拿着包离开了办公室。他打算回家阅卷。
事务员想跟过来,石神拦住他,说:“我一个人去就行。”石神明白他想知道警察上门的理由,他说可以把警察打发走,多半也是觉得这样更容易向石神打探情况。
来到会客室,在里面等待的人果然不出石神所料,是那个姓草薙的刑警。
“不好意思,专门跑到学校唠叨。”草薙站起身,略施一礼。
“亏你还能知道我在学校,明明已经放春假了。”
“我先去过府上,但没人应门,就往学校打了个电话。听说是因为补考,当老师也挺辛苦的。”
“还是当学生辛苦。今天不是补考,是第二次补考。”
“这样啊。如果是石神老师您出的题,估计很难吧。”
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石神盯着草薙,问道。
“我也说不上来,只是有这种感觉。”
“题目其实不难,只不过我是根据考生思维定式影响而产生的盲点出题。”
“盲点?”
“比如,看上去是几何题,其实是函数题。”石神在草薙对面坐下,“不过这个没什么好多说的。请问今天来有什么事?”
“不是什么要紧事。”草薙也坐下来,取出笔记本,“我想再详细问一下那天晚上的情况。”
“那天晚上是指?”
“三月十日。”草薙说,“就是案发当晚。”
“是在荒川发现尸体的那个案子吗?”
“不是荒川,是旧江户川。”草薙立刻纠正,“我向您询问过花岗女士的情况,还有那天晚上有什么异常。”
“我记得,当时我应该回答你了,说我觉得没什么异常。”
“您说得没错。不过,能否再仔细回忆一下?”
“这是什么意思?我毫无头绪,没什么好回忆的。”石神的嘴角泛起笑意。
“不,有些您没有注意到的事,或许有重大意义。如果您能尽量详细地描述当晚的情况,就是帮了我们大忙。至于是否和案子有关,您不必多虑。”
“哦……是吗?”石神挠了挠后颈。
“毕竟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,回忆起来可能有些困难。我想着也许能帮上忙,就把这些东西借出来了。”草薙拿出石神的考勤表、任教班级的课程表,以及学校的计划表,想来是向事务员借的。
“您看了这些,或许更容易回忆起来……”草薙露出讨好般的笑容。
看到那些材料的瞬间,石神察觉到了刑警的目的。草薙语焉不详,其实是想了解石神的不在场证明,而非花冈靖子的情况。警方的矛头怎么会指向自己?石神不知道警方掌握了什么证据,只有一点令他颇为在意,那就是汤川学的举动。
事已至此,既然刑警的目的在于查清不在场证明,那石神就必须采取相应对策。他端正坐姿,挺直了腰。“那天晚上,柔道社的练习一结束,我就走了,应该是七点左右到家的。我之前应该也是这么说的。”
“没错。后来您一直待在家里吗?”
“嗯,我记得是。”石神故意含糊其辞,想看看草薙的反应。
“有没有人前去拜访,或是打过电话?”
听了草薙的问题,石神轻轻摇头。“你是指花岗小姐家吗?”
“不,我是说您家。”
“我家?”
“您会疑惑这与案子有何关系,实属正常。我们不是要调查您,只是想尽可能细致地了解案发当晚花岗女士身边的情况。”
这个理由未免过于牵强。想必刑警在解释之前,已经心知对方会看出这一点。
“那天晚上我没见过任何人。电话……应该没响过吧,平时很少有人给我打电话。”
“是吗?”
“不好意思,你特地跑来,我却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线索。”
“您不用在意这些。对了……”草薙拿起考勤表,“从这张表上看,您十一日上午请了假,下午才来学校,是有什么事吗?”
“那天吗?没什么事,我身体不太舒服,就请假了。刚好第三学期的课基本结束了,我觉得休息半天,影响不大。”
“您去医院了吗?”
“没有。没严重到那个程度,我下午就来学校了。”
“刚才我听事务员说,石神老师平时几乎不请假,每个月基本只会请一次,就上午半天。”
“我确实是以这种方式来安排休假。”
“听说您一直坚持数学研究,还常常彻夜不休。事务员说,您往往是在通宵后的第二天上午才会请假。”
“我记得我对事务员这么解释过。”
“据说这种情况的频率大致是一个月一次。”草薙再次把视线投向考勤表,“十一日的前一天,也就是十日,您请了上午的假。因为时有发生,事务员便没觉得怎么样,但他得知您第二天也请了假,似乎有些吃惊。连续两天请假,这在以前从未出现过。”
“没出现过吗……”石神用手撑着额头。现在这种局势下,他必须谨慎作答,“没什么了不起的理由。正如你所言,由于前一晚熬夜了,十日那天我申请了下午再去上班。没想到当晚又有点发烧,所以第二天上午也只好请假了。”
“下午才去上班?”
“是的。”石神点了点头。
“哦……”草薙望向石神,眼神中明显带着怀疑。
“有什么不对吗?”
“我在想,既然下午能去学校,就意味着身体其实没什么大问题。即便有点难受,一般也会坚持上班吧,所以我才觉得奇怪,毕竟您前一天上午已经请过假了。”草薙直接说出了他对石神的怀疑,好像根本不怕惹恼对方。
石神怎么会接受草薙的挑衅?他苦笑着说道:“听你这么说,的确是有点奇怪。不过,当时我身体状况欠佳,实在起不来,到了中午又突然好多了,所以就挣扎着去上班了。当然,就像你说的,也是因为前一天我已经请假了,心里难免过意不去。”
石神说话时,草薙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。他的目光锐利而执着,似乎坚信说谎的人必定会露出慌乱的神色。“原来如此。您平时一直坚持练习柔道,小毛病应该半天工夫就能缓过来吧。事务员说,之前从未听说石神老师生过病。”
“怎么可能?我也会感冒的。”
“这么说。您是碰巧在那天生病了?”
“‘碰巧’是什么意思?这一天对我而言,没有任何特别之处。”
“说的也是。”草薙合上笔记本,站了起来,“百忙之中还来打扰您,非常抱歉。”
“哪里,倒是我没能帮上什么忙。”
“已经足够了。”
两人一起从会客室出来,向玄关走去。
“您和汤川后来还见过面吗?”草薙边走边问道。
“没有,一次都没见过了。”石神答道,“你呢?你们应该会时不时见面吧?”
“我最近很忙,也没见到他。找时间我们三个聚一聚?我可是听汤川说了,石神老师的酒量很好。”草薙做了个喝酒的手势。
“没问题,等案子解决以后吧。”
“话是没错,不过我们不是一刻都不休息。到时我来约你们。”
“那我等你的消息。”
“一定。”草薙说完,从正门离开了。
石神回到走廊,从串口望着草薙的背影。草薙正拿着手机打电话,至于表情如何,石神无从知晓。
他开始思考刑警来调查不在场证明意味着什么。警方之所以怀疑他,必定有依据。是因为什么呢?石神并不认为草薙是在之前就已经怀疑他了。
从今天的问话来看,草薙还没有接近案子的本质,仍在距真相甚远的地方徘徊。石神没有不在场证明,这一点想必让那个刑警抓到了一些眉目,不过这也无所谓。到目前为止,一切都在石神的预料之中。
问题是……
汤川学的面孔在他脑海中闪过。那个男人暗中追查到了哪一步?准备把案子的真相揭露到何种程度?
几天前,靖子在电话里告诉了他一件奇怪的事:汤川问靖子对石神有何看法,似乎还看出石神对靖子有好感。石神回想起与汤川的几次接触,完全不记得有过什么疏忽之处,能让汤川察觉到他对靖子的感情。然而这个物理学家却发现了,为什么?
石神转身向办公室走去,在走廊上遇到了那名男事务员。
“咦?那位警察呢?”
“问完话了,刚走不久。”
“石神老师,您现在不回家吗?”
“嗯,我还有些事要做。”
事务员似乎很想知道警察都问了什么,但石神撇下他,快步回到了办公室。
坐下后,石神看了看桌子下方,从那里拿出了几个收纳好的文件夹。里面的文件与教学毫无关系,是他数年来致力研究某个数学难题的部分成果。石神将这些文件夹塞进包里,离开了办公室。
“我之前说过,所谓研究,必须是经过观察思考后再得出结论的过程。如果只因为实验结果与预期相符便觉得没有问题了,那只能叫作感悟,而且结果也不能都如预想的那样。我希望你能在实验中有属于自己的发现。总之,再想想吧,然后重写一份。”汤川极少如此焦躁。他把报告还给默默站在那里的学生,随后用力摇了摇头。学生鞠了一躬,离开了研究室。
“你也有发火的时候啊。”草薙说。
“我不是在发火。学生的研究方式不严谨,我指导一下而已。”汤川站起身,在马克杯里泡起了速溶咖啡,“你查出什么了?”
“我调查了石神的不在场证明。应该说,我直接问了他本人。”
“正面出击吗?”汤川拿着大马克杯,背对洗碗池,“他有什么反应?”
“他说那天晚上一直在家。”
汤川皱起眉,摇了摇头。“我问的是他的反应,不是他的回答。”
“反应……好吧,他看起来倒不怎么慌乱。应该是提前知道警察会去找他,多少做了点心理准备吧。”
“被问到不在场证明时,他有没有觉得奇怪?”
“没有。他没有问我理由,我也不是直接问的。”
“毕竟是石神,他多半已经预料到你会问不在证明。”汤川自言自语,抿了一口咖啡,“他说那天晚上一直在家?”
“而且还发烧了,第二天上午请假没去学校。”草薙把从学校事务所拿来的石神的考勤表放到桌上。
汤川走过来,在椅子上坐下后拿起考勤表。“第二天上午啊……”
“作案后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善后吧,当然无法去学校了。”
“便当店的那位是什么情况?”
“也仔细查过了。十一日当天,花岗靖子和往常一样在上班。顺便说一句,她女儿也去学校了,没迟到。”
汤川把考勤表放回桌上,抱起双臂。“如果要善后,有什么是必须要做的?”
“比如处理凶器之类的。”
“这种事需要做十几个小时?”
“为什么是十几个小时?”
“十日晚上作案,第二天上午休息,意味着用了十几个小时善后。”
“睡觉也需要时间吧?”
“没有人会在做完善后工作之前睡觉。另外,就算因此通宵不睡,第二天也不会请假,硬撑着也会去上班。”
“……也许是有非请假不可的理由。”
“我正式在思考这个理由。”汤川拿起马克杯。
草薙把桌上的考勤表仔细地按原样折叠好。“有件事我今天一定要问你,你究竟为什么怀疑石神?要是不告诉我,我没法查案。”
“这话说的真奇怪。你不是靠自己查出他对花冈靖子有好感吗?在这一点上,你已经没必要听我的想法了。”
“不行,我有我的立场。向上司报告时,我不能说是全凭胡乱猜测才盯上石神的。”
“仔细排查了花岗靖子周围的人,一个姓石神的数学老师浮出水面——这么说足够了吧?”
“我这么报告过了,所以才去调查石神和花冈靖子的关系,只是目前还没找到能够证明两人关系密切的蛛丝马迹。”
汤川拿着马克杯,闻言笑得晃起身体。“我猜也是这样。”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没别的意思,只是在说他们确实什么关系都没有。我可以断言,你再怎么查,也查不出任何东西。”
“别说得好像和你无关似的。我们组长早就对石神失去了兴趣,再这么下去,我恐怕没法再自行调查他。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,你为什么盯上石神。汤川,你就告诉我吧!为什么不能告诉我?”
或许是由于草薙的言辞逐渐恳切,汤川的表情恢复了严肃。他放下马克杯。“我说了也没有意义,对你不会有任何帮助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察觉出他与案子有关的契机,和你刚才提了好几次的事情一样:从某些细节里,我察觉到了他对花冈靖子的心意,因此才打算查查他是否有可能参与其中。你可能想问,只是察觉到了石神的心意,为什么就认定他可能涉案?这就是所谓的直觉了。如果对他没有一定程度的了解,一般人很难理解。你不是也经常说什么‘警察的直觉’吗?其实是一个意思。”
“真不像是平时的你会说的话,还说什么直觉。”
“偶尔说说不行吗?”
“好吧,那把你是如何发现石神对靖子有意的细节告诉我就行了。”
“我拒绝。”汤川即刻答道。
“喂……”
“这关系到他的尊严,我不想对别人说。”
草薙正叹气时,敲门声响起,一名学生走了进来。
“哦,来了。”汤川招呼那名学生,“突然叫你过来,不好意思。关于前几天的报告,我有话要讲。”
“怎么了吗?”戴着眼镜的学生站直了身子,一动不动。
“你的报告写的相当不错,只有一个地方我想确认一下,你是用凝聚态物理学的理论来描述的,这是为什么?”
学生露出困惑的目光。“因为这是凝聚态物理学的考试……”
汤川苦笑了一声,然后摇摇头。“这场考试实际考的是基本粒子理论,我原本希望你能从这个角度进行探讨。因为是凝聚态物理学的考试,就认定不能使用其他理论,这样是无法成为优秀的学者的。思维定式永远是我们的敌人,它会使原本能看见的东西变得看不见了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学生顺从地点了点头。
“你很优秀,所以我才会给你建议。辛苦了,我的话说完了。”
学生道谢后,离开了研究室。
草薙凝视着汤川。
“怎么了?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?”汤川问道。
“没什么,我只是在想,学者说的话原来都是一样的啊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石神也说过类似的话。”草薙把石神关于考题的看法告诉了汤川。
“嗯……受思维定式影响而产生的盲点……的确是他的风格。”汤川笑着说。
然而下一个瞬间,物理学家脸色一变。他突然从椅子上起身,捂着头走到窗边,随后仰起脸,像是在眺望天空。
“喂,汤川……”
汤川伸出手,将掌心朝向草薙,仿佛在说:别打扰我思考。草薙只得看着好友。
“不可能。”汤川低声道,“这是不可能做到的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草薙忍不住问道。
“刚才的那张纸再拿给我看看,就是石神的那张考勤表。”
听了汤川的吩咐,草薙慌忙从怀里掏出折成几折的纸。汤川接过后,瞪着纸面沉吟道:“这……怎么可能……”
“喂,汤川,你在说什么?快告诉我。”
汤川把考勤表还给草薙。“不好意思,今天你先回去吧。”
“什么?你怎么能这样!”草薙抗议道。然而,当他看到汤川的表情,便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了。他的好友——这位物理学家的面孔,似乎正因为悲伤和痛苦而扭曲着。草薙从未见汤川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。
“你请回吧。对不起。”汤川再次说道,声音如同呻吟一般。
草薙站起身来。他的疑问堆积如山,但他不得不说服自己,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好友身边离开。
时钟显示着上午七点三十分。石神拿着包出了家门。包里放的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珍惜的东西——那份他正在研究的数学理论的总结文件。比起“正在研究”,说是“一直研究到现在”或许更为准确。他的大学毕业论文也以此为题,直到目前还没能完成。
想要完成这个数学理论,石神估计自己还要花上二十多年。遇到瓶颈的话,也许还要更久。正因如此,石神坚信这项研究值得数学家耗费一生。此外,他自认这世上除了他,再没有人能做到。
如果完全无需考虑其他事,也没有杂务占用时间,可以潜心攻克难题该有多好。石神常常陷入这样的妄想之中。每当他开始担忧这辈子可能都无法完成研究时,就会痛惜把时间花在了无关的事上。
他决定无论去哪里都随身带着这份文件。必须珍惜每一寸光阴,全心投入研究,哪怕只前进一步也好。只要有纸和铅笔,他便能做到。如果能与这项研究朝夕相对,他将别无所求。
石神机械般走在每天通勤的路上。他过了新大桥,演隅田川前行。右侧排列着用蓝色塑料布搭成的小屋。将白发束于脑后的那个男人在炉子上架起了锅,不知道锅里有什么。男人身旁拴着一条淡褐色的杂种犬,此刻正把屁股对着主人,疲惫不堪地坐在那里。罐头男一如既往地一边将罐子压扁,一边自言自语。他身旁已经有两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,里面全是空罐头。
石神从罐头男身前走过,看到一张长椅。没人坐在那里。他瞥了一眼,继续埋头走路,步调分毫未变。前方似乎有人朝他走来。往常这个时候,该和那位牵着三只狗的老妇人相遇了,然而来人却不是她。石神下意识地抬起头。
“啊……”他不禁轻呼,停下了脚步。
对方不仅没有停,还一脸笑容地向他走来,直到走到他面前,才终于站住。
“早上好。”汤川学说。
石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。他舔了舔嘴唇,开口道:“你在等我?”
“当然。”汤川仍面带笑容地回答,“也不能说是‘等’,我刚从清洲桥那头一路闲逛过来,想着也许能和你碰上。”
“看来你有急事?”
“急事……也许吧。”汤川歪着头说。
“现在说吗?”石神看了看手表,“没多少时间了。”
“十分钟,或者十五分钟就够了。”
“能边走边说吗?”
“没问题。”汤川环顾四周,“不过我有些话想在这里说,两三分钟就行。我们去那边的长椅上坐坐吧。”汤川不等石神回应,径直走向了空无一人的长椅。
石神叹了口气,跟在老朋友身后。
“我之前也和你走过这里一次。”汤川说。
“是啊。”
“当时你说过一句话。你看到那些流浪汉,说他们就像时钟一样精确地生活着。记得吗?”
“记得。人一旦从时钟中解放出来,反而会变得精确——你是这么会赢的。”
汤川满意地点了点头。“我和你是不可能从时钟里解放出来的,我们都沦为了社会这座时钟里的齿轮。一旦没有了齿轮,时钟就会发生故障。无论多么希望能够随心所欲地独自运转,这个社会也不允许。尽管我们获得了所谓的安定,但不得不承认,我们同时失去了自由。据说很多流浪汉并不想回归原生的生活中去。”
“你再说这些没用的话,两三分钟可马上就要到了。”石神看了看手表,“已经过了一分钟。”
“我想说的是,这个世界不存在无用的齿轮,能够决定其用途的只用齿轮自身。”汤川凝视着石神,“你想辞去学校的工作?”
石神吃惊地睁大了眼睛。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说不上来,就是有这个感觉。我觉得你自己恐怕也不相信,你的使命只是成为一个叫作‘数学老师’的齿轮吧。”汤川从长椅上站起身,“我们走吧。”
二人并肩走上隅田川畔的堤坝。石神等待着身旁的老朋友开口。
“听说草薙来找你确认了不在场证明。”
“嗯,应该是在上个星期。”
“他在怀疑你。”
“好像是,但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闻言,汤川的嘴角突然泛起笑意。“说实话,他也是半信半疑,见我对你颇为在意,才关注你的。透露隐情给你恐怕不太合适,总之,警方几乎没有怀疑你的根据。”
石神停下脚步。“为什么告诉我这些?”
汤川也站住了,面向石神。“因为你是我的朋友,仅此而已。”
“是朋友就有必要告诉我?为什么?我和这件案子毫无关系,警察怀疑也好,不怀疑也罢,我都无所谓。”
石神听到汤川深深地叹息了一声,又见他轻轻摇头。他的表情似乎带着悲伤,石神不禁心生焦躁。
“不在场证明无关紧要。”汤川平静地说。
“什么?”
“草薙他们一心想着推翻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。他们相信如果能够抓到花冈靖子不在场证明中的漏洞,那么她就是凶手,终究能真相大白;假如你是她的同谋,那么只要顺便调查你的不在场证明,就能摧毁你们的防线。”
“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这些。”石神继续道,“对警察而言,这些流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?当然,前提是像你说的那样,如果她是凶手。”
汤川又笑了笑,说:“我听草薙说了一件有趣的事,关于你的出题方式。你会根据考生受思维定式影响而产生的盲点出题。比如,看上去是几何题,其实是函数题。我当时心想,确实是这样。这种题目针对的就是那些不理解数学的本质、习惯照本宣科的考生。乍看之下是几何题,拼命从这个方向去解答,然后却一无所获,唯有时间不断流逝。要说是使坏也真是在使坏,不过这的确能有效测出真正的实力。”
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草薙他们,”汤川的表情恢复了严肃,“以为这次的题目是推翻不在场证明,因为最可疑的人有不在场证明。这么想也是自然,更何况那个不在场证明怎么看都摇摇欲坠,好像随时可以推翻。找到突破口并由此发起进攻,是人之常情。我们做研究时也是如此,但在科研的世界里往往会发生一种情况,即这个突破口其实完全不着边际。草薙他们也同样落入了这个陷阱。不,应该说他们是被推入了这个陷阱。”
“对侦查方针有疑问的话,你应该向草薙警官提议,而不是对我说吧?”
“我当然会和他说,不过在此之前,我想先告诉你。至于理由,我刚刚已经说过了。”
“因为我是你的朋友。”
“更进一步说,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的才华。我希望你赶紧处理完这些麻烦,专心做你该做的事,我不希望你的天赋浪费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。”
“不用你说,我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上。”石神说着,再次迈开脚步。他并非害怕上班迟到,而是觉得留在这里是一种折磨。
汤川跟在他身后。“想要解决这件案子,问题不在于推翻不在场证明,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。这两者的差异,比几何与函数的区别还大。”
“顺便问一下,你认为问题是什么呢?”石神边向前走边问道。
“很难用一句话概括,非要解释的话,类似于迷彩的作用。这是障眼法,侦查员被凶手们的障眼法蒙蔽了,以为是线索的东西其实都不是。在自以为抓住了关键的瞬间,已经中了凶手的圈套。”
“听起来很复杂。”
“是很复杂,但稍微换一个角度,问题就会变得异常简单。普通人想把障眼法做得复杂,却往往因画蛇添足而自掘坟墓。可是天才不会这么做,他们的选择通常极为简单,但又在常理之外,用普通人绝不会采取的方法,一口气将问题复杂化。”
“物理学家不是都很讨厌抽象的表述吗?”
“那我就说一点儿具体细节吧。你时间还够吗?”
“来得及。”
“能顺便去一趟便当店吗?”
石神瞥了汤川一眼,又将视线投向前方。“我不是每天都去那里买便当。”
“是吗?我听说你几乎每天都去。”
“你就是因为这个,才把我和案子联系起来的?”
“可以这么说,但也不太准确。就算你每天都去同一家店买便当,我也不会有任何想法,不过,如果是每天都去见一位特定的女性,那就不能视若无睹了。”
石神停下脚步,对汤川怒目而视。“你以为对老朋友说什么都可以吗?”
汤川没有避开对方的目光,迎面看向石神视线的双眼蕴含着力量。“你真的生气了?感觉你心里很不平静。”
“无聊透顶。”石神迈开脚步。
走近清洲桥,两人登上了面前的台阶。
“在发现尸体的现场附近,有一些被烧毁的衣物,警方怀疑是被害人的。”汤川跟着石神,继续说道,“警方在方形金属桶里发现了尚未烧尽的部分,推测是凶手所谓。最初听到这个情况时,我在想凶手为什么不待在那里,直到衣物彻底烧完?草薙他们认为凶手想尽快离开现场,但如果是这样,凶手完全可以先带走衣物,再慢慢处理。还是说,凶手以为衣物能很快烧完?思考过后,我便有些在意,于是决定实际操作一次。”
石神再次停下脚步。“你烧了衣服?”
“而且是在方形金属桶里烧的。夹克、毛衣、裤子、袜子,嗯……还有内衣。虽然都是二手的,也是一笔额外支出。和你们数学家不一样,我们的习惯是不做实验心里就不痛快。”
“结果呢?”
“衣服上冒出有毒气体,同时火烧得非常旺。”汤川说,“全部烧光了,也就一眨眼的功夫,可能还不到五分钟。”
“所以?”
“凶手为什么连这五分钟也等不及?”
“谁知道呢?”石神踏上最后一级台阶,在清洲桥路往左拐,方向与弁天亭正好相反。
“不买便当吗?”汤川果然发问了。
“你真是麻烦。不是说了吗,我不是每天都去。”石神眉头紧锁。
“好吧,你有午饭就行。”汤川站到石神身边,“在尸体旁边还发现了自行车。经过调查,自行车是停在篠崎站后被偷的,上面有疑似被害人留下的指纹。”
“这又怎么了?”
“连尸体的面容都毁了,却忘了擦掉自行车上的指纹,世上还真有这么粗心的凶手啊。如果是故意留下的,情况就完全不同了。凶手的目的是什么?”
“你觉得是什么?”
“为了把自行车和被害人联系起来吧。警方一旦认定这辆自行车与本案子无关,将对凶手极为不利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凶手希望警方掌握的情况是,被害人骑自行车从篠崎站去了现场,而且还不能是普通的自行车。”
“现场发现的不是普通的自行车?”
“的确是随处可见的女式自行车,不过只有一个特征,那就是车看起来像新买的一样。”
石神感到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。他艰难地控制着呼吸,尽力不让它变得粗重。
“早上好。”听到打招呼的声音,石神吓了一跳。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高中生正要从他身后经过。她朝石神微微点头致意。
“啊,早上好。”石神慌忙回应。
“真令人感动,我以为现在已经没有学生向老师问好了。”汤川说。
“几乎没有了。对了,车看起来像新买的,这又意味着什么?”
“警方似乎认为要偷还是偷新车为好,然而个中原因并非如此简单。凶手在意的,是自行车从什么时候开始停在篠崎站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对凶手而言,在车站一放就是好几天的自行车没有意义,而且希望车主能出面报案,为此必须瞄准新车。很少有人把新买的车长时间停在那里,而一旦新车失窃,车主很可能报案。这些并非掩饰罪行的绝对条件,站在凶手的角度,只是抱着‘能成功自然最好’的心态,选择了一个可以提高成功率的方法。”
“哦……”石神对汤川的推理没有表态,只是径直向前走。不久,两人来到学校附近,人行道上开始出现学生的身影。
“你的话好像很有趣,我本想再多听一会儿,”石神停下来,转身面向汤川,“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吧?我不想让学生们听到。”
“嗯,那先到这里,而且我已经把大致的想法传达了。”
“很有意思。”石神说,“之前你给我出过一道题:制造一个解不开的难题和解开这个难题,究竟哪个更难?你还记得吗?”
“记得。我的答案是,制造问题更难。我认为解题的人必须始终对出题的人保持敬意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那么 P≠NP 问题呢?自己思考得出答案,与确认从他人那里听到的答案是否正确,哪个更容易?”
汤川面露惊讶,似乎不明白石神的意图。
“你已经先给出了答案,接下来该轮到你去听别人的答案了。”说着,石神指向了汤川的胸口。
“石神……”
“好了,就到这里吧。”石神转身背对汤川,迈开了脚步,夹着包的胳膊使足了劲。
已经到这一步了吗?石神想。那个物理学家已经看穿了一切……
直到吃杏仁豆腐作为饭后甜点时,美里仍然一声不吭。靖子有些不安,心想还是不该把女儿带来。
“吃饱了吗,美里?”工藤搭话道。今晚他始终小心翼翼的。
美里看都不看他,只顾把勺子上的杏仁豆腐往嘴里送,闻言点了点头。
靖子等人去的是银座的一家中餐馆。工藤嘱咐务必带上美里,靖子才硬将不情不愿的美里拉出了家门。女儿已经到了读中学的年纪,再对她说“能吃到好吃的东西”也没用了。最后,靖子以“表现得不够自然的话,会被警察怀疑”为由,说服了美里。
这样做或许只会让工藤感到不快,靖子后悔了。用餐过程中,工藤想法设法和美里说话,但直到最后美里也没有好好回应一句。
美里吃完杏仁豆腐,对镜子说:“我去一下卫生间。”
“好。”
等美里离开后,靖子立刻朝工藤双手合十,致歉道:“对不起,工藤先生。”
“对不起什么?”工藤似乎颇感意外,虽然多半是装出来的。
“那孩子比较怕生,而且好像特别抗拒成年男人。”
工藤笑了笑。“我不指望马上就能和她处好关系,我初中时也是这样。今天能见个面就很好了。”
“谢谢您。”
工藤点点头,从挂在椅背上的外衣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。用餐途中他一直忍着没抽,大概也是因为美里在。
“后来有什么变化吗?”抽完一支烟后,工藤问道。
“变化?”
“我说案子。”
“哦……”靖子垂下视线,很快又看向工藤,“没什么变化,还是照常过日子。”
“那就好。警察没再去过?”
“这段时间倒是没有,也没来我们店里。工藤先生呢?”
“也没来我这里,看来是解除嫌疑了。”工藤把烟灰弹进烟灰缸,“不过,有件事我有点不放心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嗯……”工藤显得有些迟疑,说道,“我最近经常接起电话却没人说话,打的还是家里的固定电话。”
“怎么回事?是谁这么讨厌?”靖子皱起眉头。
“然后……”工藤犹犹豫豫地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类似便条的纸,“我还在信箱里发现了这个。”
看到纸上的文字,靖子不禁打了个冷战。上面写着她的名字,内容如下:
不准靠近花岗靖子,能给她幸福的不是你这种男人。
“是邮寄过来的吗?”
“不是,看样子是有人直接投进来的。”
“您……有什么头绪吗?”
“完全没有,所以想问问你。”
“我也没有……”靖子拿过包,从里面取出一块手帕。她的掌心已经开始冒汗了。
“信箱里只有这个?”
“还有一张照片。”
“照片?”
“是那次我和你在品川见面时的照片,应该是在酒店停车场里拍的,但我当时没有察觉。”工藤困惑地侧着头。
靖子忍不住环视四周,但怎么可能有人在店里监视?
见美里回来,两人没在谈论这个话题。一出店门,花冈母女便与工藤道别,乘上了出租车。
“饭菜很可口,对吧?”靖子对女人说。
美里仍是一副在怄气的样子,默不作声。
“你老是这副表情,很没礼貌。”
“那别带我来不就好了吗?我都说了不想来。”
“可人家难得邀请我们,怎么能不来呢?”
“你一个人来不就行了?反正以后我是不会再来了。”
靖子叹了口气。工藤似乎相信只要过段时间,美里一定会打开心扉,但她却觉得希望渺茫。
“妈妈,你是要和那个人结婚吗?”美里突然问道。
靠在椅背上的靖子直起身。“你在说什么?”
“我是认真的,你是想和他结婚吧?”
“没有。”
“真的?”
“当然,我们只是偶尔见见面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美里转向窗外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美里缓缓朝靖子转过身,“我只是在想,如果背叛了那个大叔,会很麻烦吧。”
“那个大叔是……”
美里注视着母亲的眼睛,又默默地低下了头,似乎想说:就是隔壁的那个大叔。之所以没说出口,大概是怕司机听见。
“这种事不用你操心。”靖子靠回椅背上。
美里“哦”了一声,看上去并不相信。
靖子开始思考石神的事。不用美里说,靖子也对石神颇为顾忌,从工藤那里听到的那件怪事让她觉得很不对劲。
靖子能想到的人只有一个。工藤送她回公寓时,石神在一旁注视着他们,那双目光阴沉的眼睛,仍鲜明地印刻在靖子的记忆中。
靖子与工藤见面,很有可能令石神妒火中烧。他帮忙掩盖罪行,到现在还保护着花冈母女,没有让她们被警察逮捕,都是因为他对靖子有超乎寻常的感情。
骚扰工藤的人果然是石神吗?如果是,他准备怎么对付自己呢?靖子忐忑不安。难道他打算以同谋的身份为把柄,掌控自己未来的人生吗?别说与其他男人结婚了,就连交往也不允许吗?
幸亏有石神,靖子才得以逃脱警方的追查,对此她非常感激,但如果她因此一辈子也逃不出石神的掌控,努力隐瞒罪行又有什么意义?这与富㭴还在时的情形并无不同,敌人不过是从富㭴变成了石神,而且是她绝对无法摆脱和忤逆的。
出租车驶到了公寓前。靖子和女儿踏上公寓的楼梯,只见石神家亮着灯。一进家门,靖子便开始换衣服。片刻后,隔壁传来了开关房门的声音。
“你看,”美丽说,“今天晚上大叔也等了很久。”
“我当然知道。”靖子的语气不由得生硬起来。
几分钟后,手机响了。
“喂?”靖子接通了电话。
“我是石神。”手机里传出预料之中的声音,“现在方便通话吗?”
“嗯。”
“今天也没有特别的情况吧?”
“嗯,没有。”
“是吗?那就好。”靖子听出石神长舒了一口气。“我有一些事必须告诉你。第一,我在你家门口的信箱里投了三封信,稍后请你确认一下。”
“信?”靖子看了看门口。
“这三封信将来会派上用场,务必好好保管,可以吗?”
“好的。”
“关于信的用途,我写在便条上,一并投进了信箱。不用我多说,事后请务必把这张便条处理掉,明白了吗?”
“明白。要不我现在去看一下?”
“等会儿再看也不迟。还有一件事,非常重要。”石神说完,停顿了片刻。靖子觉得他似乎在犹豫什么。
“什么事?”靖子问道。
“像现在这里联系,”石神开口道,“就到今天这个电话为止了。我不会再主动联系你,自然,你也不能给我打电话。今后无论我发生了什么,你也好,你女儿也好,都请保持旁观者的身份。这是拯救你们的唯一办法。”
石神说道一半时,靖子已经感到心跳加速。
“石神先生,这…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”
“你迟早会知道的,现在还是不说为好。总之,你绝对不要忘记我刚才的话,记住了吗?”
“等等,能不能请您稍微解释一下?”
美里似乎从靖子的神态中察觉到了异常,也来到近旁。
“没有必要解释。好了,我挂了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靖子还未说完,电话已经挂断了。
草薙的手机响起时,他和岸谷两人正在车上。草薙坐在副驾驶座,把椅背放到最低。听到铃声,他没有调回椅背,半躺着接通了电话。“我是草薙。”
“是我,间宫。”手机里传来了组长嘶哑的声音,“马上来一趟江户川警察局。”
“有什么发现吗?”
“不,有客人,来了一位先生,说要见你。”
“客人?”草薙瞬间想,莫非是汤川?
“是石神,就是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那位高中老师。”
“石神要见我?电话里说不行吗?”
“不行。”间宫语气强硬,“他来是有重要的事。”
“你知道是什么事吗?”
“他说详细情况只对你一个人说,所以你赶紧给我回来。”
“我这就回去。”草薙捂住话筒,拍了拍岸谷的肩,“组长让我们回去。”
“他说人是他杀的。”间宫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“什么?”
“他说他杀死了富㭴。石神是来自首的。”
“不会吧!”草薙猛地直起了上半身。
石神面无表情地看着草薙。不,只能说他的视线在草薙身上,但并没有聚焦。或许他在用心里的眼睛凝视着远方某处,而草薙只是碰巧坐在对面。石神那完美抹杀了一切情感的面孔,使人不由得产生了这种感觉。
“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是三月十日。”石神开始叙述,语气不带丝毫起伏,“我从学校回到公寓,看到他在门口转来转去,好像想进花岗小姐家,还不停在门上的信箱里摸索。”
“不好意思,我打断一下,那个男人是指……”
“那个姓富㭴的人。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姓氏。”石神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。
审讯室里只有草薙和岸谷,岸谷在邻桌做着记录。石神拒绝其他警察在场,理由是如果被不同的人问各种问题,他无法有条理地说明白。
“我觉得有点奇怪,就打了个招呼。他马上慌张起来,说有事要找花冈靖子。他还说自己是她丈夫,两人正在分居。我立刻判断出那是谎话,但假装相信了,想让他放松警惕。”
“请等一下,你怎么知道他在说谎?”草薙说道。
石神轻轻吸了口气。“因为我知道花冈靖子的所有情况。她离了婚,还到处躲避前夫,这些事我全都一清二楚。”
“你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?你是她的领居,但我听说你们几乎没有往来,你只是她工作的便当店的常客。”
“这只是表面上的关系。”
“表面上?”
石神伸直腰杆,稍稍挺起了胸膛。“我是花冈靖子的私人保镖。保护她,不让接近她的坏男人伤害她,是我的职责。不过,我不太想让大家知道,毕竟我还是个高中老师。”
“所以我第一次去问话时,你对我说你们之间几乎没有往来?”
草薙一问,石神轻轻叹了口气。“你来找我,不就是为了调查富㭴被杀的案子吗?我怎么能说真话?说了马上便会被怀疑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草薙点点头,“那好,你说你是私人保镖,花冈靖子女士的情况你都一清二楚,是吗?”
“没错。”
“也就是说,你过去就和她有过密切接触?”
“是的。我再三强调,我们的关系是保密的。她有女儿,为了不让那孩子察觉,我们总是谨慎又巧妙地私下联系。”
“具体是怎么做的?”
“有各种各样的方法。你们想先知道这个吗?”石神眼中露出试探般的目光。
草薙觉得这其中定有蹊跷。石神与花冈靖子一直在秘密地联系,这一说法太过突然,而且背后的依据也模糊不清。他现在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“那就稍后再问吧。关于你和富㭴先生的对话,请说得再详细一点。刚才你说到,他自称是花岗女士的丈夫,你假装相信了他。”
“他问我知不知道花岗靖子去哪里了,我说她们现在不住在这里,因为工作关系不得不搬家,前不久刚搬走。听我这么说,他非常吃惊,又问我知不知道她们现在住的地方,我说知道。”
“你告诉他在哪里?”
听了草薙的问题,石神微微一笑。“篠崎,我告诉他,她们搬去了旧江户川沿岸的公寓。”
原来篠崎在这里出现了,草薙想。“光这么说,对方还是不明白吧?”
“富㭴当然想知道详细地址。我让他在外面等着,自己进屋,一边查看地图,一边在便条上抄写下地址,写的是污水处理场附近的一处地方。我把便条递给他,那家伙高兴坏了,说我帮了他的大忙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写那里的地址?”
“自然是为了把那家伙引到没人的地方。我从以前就熟悉污水处理场一带。”
“请等一下。这么说,你从见到富㭴先生的那一刻起,就决定杀掉他?”草薙凝视石神,对方的这番话令他震惊。
“当然。”石神毫不动摇地答道,“就像刚才说的,我必须保护花冈靖子。一旦出现想伤害她的男人,必须尽快铲除。这是我的使命。”
“你确信富㭴先生会伤害花岗女士?”
“不是确信,是知道。花冈靖子一直饱受那个家伙的折磨。她是为了躲富㭴才搬来这里,成了我的领居。”
“这些是花岗女士告诉你的?”
“我说了,我是通过特殊的联系方式得知的。”
石神的叙述一气呵成。想必在决定自首前,他已经在脑海里演练多次。但他的话有许多不自然之处,至少与草薙对他的印象大相径庭。
“你把便条给了他之后呢?”草薙决定先听后续。
“那家伙问我知不知道花冈靖子工作的地方。我回答说不清楚具体地点,但听说是一家饮食店。我又告诉他,花冈靖子通常晚上十一点左右才结束工作,她女儿会在店里等她下班。这些自然都是我瞎编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为了限制他的行动。就算是人烟稀少的地方,如果他去得太早也会很麻烦。如果知道花岗靖子要工作到晚上十一点,女儿也不会提早回家,他应该就不会在那之前去公寓了。”
“打断一下。”草薙伸手示意石神,“你一瞬间就把这些事情都想好了?”
“是的。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……我只是很佩服你,当下能考虑到这么多事。”
“这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石神恢复严肃的表情,“那家伙一心想见花冈靖子,我只需要利用他这种心理即可,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“也许对你来说不是。”草薙舔了一下嘴唇,“后来呢?”
“最后,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了,并和他说找不到的话,就来联系我。如果有人这么热心,多少会觉得奇怪吧?可那家伙却丝毫没有起疑。真是蠢到家了。”
“谁也想不到初次见面的人会突然对自己产生杀意。”
“正因为是初次见面,才更应该觉得可疑。那家伙却把我随便写的纸条郑重其事地收进口袋,步子轻快地走了。我确定他离开后,便进屋开始准备。”说道这里,石神慢条斯理地拿起了茶杯。茶水已经有些凉了,他仍喝得津津有味。
“准备什么?”草薙催促石神。
“没什么,只是换一身便于活动的装束,然后静候时机到来。趁着这段时间,我仔细计划了怎样才能确确实实地干掉那个家伙。研究完各种方法后,我选择了绞杀,这最为可靠。无论是刺杀还是将他打死,身上都不可避免要溅上血,况且我也没有自信能一击毙命。不仅如此,绞杀的凶器也好入手,只是必须结实才行,所以我决定用被炉的电源线。”
“明明还有很多结实的绳子,为什么用电源线?”
“我考虑过用领带或是打包用的塑料绳,但都很容易滑脱,也担心会松散。被炉的电源线最合适。”
“然后你就拿着去现场了?”
石神点头。“我晚上十点左右出了家门。除了凶器,还随身带着美工刀和一次性打火机。去车站途中,我在垃圾场里找到一些蓝色塑料布,也叠好一并带走了。随后,我乘电车到瑞江站,在那里拦下一辆出租车,去了旧江户川附近。”
“瑞江站?不是篠崎站?”
“在篠崎站下车,如果和那个男人撞上,不就麻烦了吗?”石神轻巧地答道,“我下出租车的地方离告诉那家伙的地点很远。总之,必须要注意的是达成目的之前,不能让他发现我。”
“下了出租车以后呢?”
“我走到那家伙应该会出现的地方,一路上尽量避人耳目。其实途中一个行人也没有,不用那么小心。”石神说着,抿了一口茶,“到堤坝没多久,手机就响了,是那家伙打来的。他说到了纸条上的地址,但怎么也找不到公寓。我问他在哪里,那家伙答得可认真了,也没注意到我在慢慢接近。我说我再查一下地址,叫他稍等,就挂断了电话。其实我当时是在确认他的位置,很快发现他懒散地坐在堤坝旁的草丛里。我慢慢走近他身后,留心着不发出脚步声。那家伙完全没察觉。等我站到他背后,他才终于意识到,但那时我已经用电源线勒住了他的脖子。他开始分离挣扎,我拼命勒着,他很快就瘫软下来了。真的很简单。”石神的目光落在茶杯上,杯子已经空了。“能给我续一杯吗?”
岸谷站起身,倒上了茶壶里的茶。石神低头道谢。
“被害人体格强壮,也就四十来岁,要是拼命挣扎,没那么容易勒死吧?”草薙质疑道。
石神仍然面无表情,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。“我是柔道社的顾问。就算对方身形高大,从后面偷袭的话,很容易将其制服。”
草薙点点头,看向石神的耳朵。他是“菜花耳”,这也是柔道家的勋章。许多警察的耳朵也是这样。
“杀完人之后呢?”草薙问。
“必须要做的是隐瞒死者身份。我知道一旦查明这一点,嫌疑就会落到花岗靖子身上。我先用随身携带的美工刀一边划一边脱下死者的衣服,然后准备破坏死者的面部。”石神语气平稳,“我捡来一块大石头,把塑料布盖到死者脸上,用力砸了好几下。次数记不清了,大概有十次吧。接着我用一次性打火机烧毁了死者的指纹。做完这些后,我拿着脱下来的衣服离开了现场。到堤坝时,我碰巧发现一个方形金属桶,便决定把衣物塞进去烧了,没想到火势比我预想中的还大。我担心会引来别人,没等烧完就急匆匆地走了。走到有公交车的大路上,我拦下一辆出租车,先去了东京站,然后改乘另一辆出租车回家。回到公寓应该已经过了十二点。”说到这里,石神长出了一口气。“我交代完了。电源线、美工刀和一次性打火机,现在都在我家。”
草薙斜眼看着岸谷记录要点,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。他点上烟,一边吐着烟一边注视石神。从石神眼中,他无法读出任何情感。
石神的供述没有疑点,对尸体的模样和现场状况的描述也与警方掌握的情况一致。其中大量细节尚未公布,如果说他是编造的,反而不可能。
“你是否对花岗女士说过,你杀了富㭴先生?”草薙问。
“怎么可能?”石神答道,“如果说了,她告诉别人就麻烦了。女人总是难以保守秘密。”
“这么说,你和她没有聊过这件案子?”
“当然,要是让你们发现了我和她的关系,事情就难办了,因此一直以来我们都避免直接接触。”
“你刚才说,你和花岗女士一直在用不为人知的方法联系,是什么方法?”
“有好几种,一种是她说给我听。”
“是在什么地方见面吗?”
“我们不会这么做,容易被人看到,不是吗?她在自己家里说话,我通过设备听。”
“设备?”
“我家有一面墙正好贴着她们的房间,我在那面墙上安装了收音器。我就用这个听。”
岸谷停止记录,抬起了头。草薙明白他想说什么。“这属于窃听吧?”
石神难以接受似的皱起眉,摇了摇头。“这不是窃听,我是在听她倾诉。”
“花岗女士知道有收音器?”
“她可能不知道,但她是朝着我这边的墙说话。”
“你认为她在对你说话?”
“是的。她有个女儿,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对着我说,只好假装和女儿说话,其实是在像我传递信息。”
草薙指间的烟已燃尽大半。他把烟灰弹进烟灰缸,与岸谷对视了一眼。年轻的刑警此刻正歪着头,一脸困惑。
“是花岗女士对你说的吗?说她假装和女儿说话,其实是在对你倾诉。”
“不说我也知道,她的事我都知道。”石神点了点头。
“也就是说,她并没有这么说过,这只是你的凭空想象,对吗?”
“这怎么可能?”原本面无表情的石神,脸色终于有了变化,“她被前夫折磨的事,我就是从她的倾诉里得知的。她对女儿说这些有什么意义?她是因为想让我听到才说的,她在请求我为她做些什么。”
草薙朝石神做出安抚的手势,另一只手摁灭了烟头。“还用了什么其他方法联系吗?”
“电话。我每天晚上都打电话。”
“打往她家吗?”
“给她的手机打,但我们并不会在电话里交谈。我只是拨出电话,让铃声响起。如果她有紧急情况,就会接电话,没有就不接。铃声响过五次后,我便挂断。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。”
“你们之间?她也知道这种方式?”
“是的,这是以前说好的。”
“我们会向花岗女士确认。”
“这样最好,事实可以更确凿。”石神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完,猛地收了收下巴。
“刚才说的这些,我们以后还会请你多重复几遍,接下来要制作书面供述。”
“嗯,要我说几次我就说几次,这也没办法。”
“最后,我想再问个问题。”草薙十指交握,双手放到桌上,“你为什么自首?”
石神深吸了一口气。“我不应该自首吗?”
“我问的不是这个。既然选择自首,总该有相应的理由或契机,我想知道的是这个。”
石神冷笑一声,说:“这与你的工作无关吧?凶手受到良心的谴责来自首不就行了,还需要其他理由?”
“看你的样子,我不觉得你受到了良心的谴责。”
“如果你是想问我有没有负罪感,那我不得不说,这和负罪感不太一样,但我的确很后悔做出那种事。要是知道她会背叛我,我也不会杀人。”
“背叛?”
“那个女人……花冈靖子,”石神稍稍抬起下巴,继续说道,“她背叛了我。明明是我帮她解决了前夫,她却和别的男人交往。如果没有听她倾诉烦恼,我不会做出那种事。她说过想杀掉那个男人。我替她杀了人,说起来她可是同谋。你们应该把花岗靖子也抓起来。”
为了证实石神的供述,警方搜查了石神家。这期间,草薙决定和岸谷一起询问花岗靖子。靖子已经回家了,美里也在,但另一名刑警把她带了出去。不是怕她听到冲击性的内容,而是警方也准备向她问话。
靖子得知石神自首一事,呼吸一滞,瞪大了眼睛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“很意外吗?”草薙观察着她的表情,问道。
“我完全没想到。他为什么要杀富㭴……”
“您不知道原因?”
草薙的质疑令靖子露出了似是犹豫的复杂表情,仿佛有什么话不愿说出口。
“石神说他是为了您才杀人的。”
靖子皱起眉头,一脸为难,随后长出了一口气。
“看来您想起什么了。”
靖子轻轻点头。“我知道他好像对我有特别的感情,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做那样的事……”
“可他说一直和您保持着联系。”
“我和他?”靖子的表情阴沉下来,“没那回事。”
“你们应该通过电话吧?而且是每天晚上。”
草薙把石神的供述转告给靖子,她随即面容扭曲。“打那些电话的人果然是他。”
“您不知道?”
“我猜测是他,但并不能确信,毕竟对方没有自报姓名。”
据靖子所言,第一通电话打来的时间在约三个月前。对方没有自报姓名,直接说了一些干涉靖子私生活的话。内容涉及隐私,如果平时不对她进行密切观察,根本不可能知道。是跟踪狂——意识到这一点,靖子非常害怕,但怎样解决这件事,她毫无头绪。此后,类似的电话又打来过几次,她都没接。有一次,她不小心接通了,只听对方说道:“我知道你很忙,接不了电话。既然如此,我们就这样约定吧,我每晚都给你打电话,如果你有事告诉我,就接起电话。我至少会让铃声响五次,在这之前接就行了。”
靖子答应了。自那以后,每晚都会响起电话铃声,好像是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的。靖子没有接起过。
“从声音听不出是石神吗?”
“我们之前几乎没说过话,在电话里也只交谈过一次,直到现在我对他的声音都没什么印象。而且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会做这种事,更何况他还是个高中老师。”
“现在的社会,老师也有各种各样的。”岸谷在草薙身旁说道,随即低下头,像是在为插嘴道歉。草薙想起这个后辈从开始查案就一直袒护花冈靖子,石神自首想必让他放下心来。
“除了电话,还有其他情况吗?”草薙问。
靖子说了声“稍等”,起身从橱柜的抽屉里拿出信封。
信封共有三个,上面没有写寄信人和收信地址,只在正面写着“花冈靖子女士收”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放在门上的信箱里的,还有其他几封被我扔了。我看电视里说,留着这种证据,以后打起官司来会比较有利。虽然觉得恶心,还是保留了这三封。”
“请让我看看。”草薙说着,打开了信封。
每个信封里各有一张便笺,上面的文字是打印出来的,内容不长。
最近,你的妆浓了一些,衣服也很花哨。这不符合你的风格。朴素的打扮更适合你。还有,回家时间变晚了,也让我很在意。工作结束后就赶紧回家。
你有什么烦恼吧?如果有,希望你告诉我,不要有顾虑。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每晚给你打电话。我可以给你提供很多建议,其他人是不可信的。绝对不能相信他们,你只听我说的就好。
我有不祥的预感。你是不是背叛了我?我相信你绝对不会这么做。但如果是真的,我绝不会原谅你。只有我才是你的战友,只有我才能保护你。
草薙读完后,将便笺放回信封。“可以由我们来保管吗?”
“请便。”
“还有类似的异常情况吗?”
“我是没有了……”靖子支支吾吾起来。
“是令爱遇到过什么事情吗?”
“不,是工藤先生……”
“工藤邦明先生吗?他怎么了?”
“前几天我们见面时,他说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。寄信人不明,内容是警告他不要接近我,好像还有一张偷拍的照片。”
“他那边也……”
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,寄这封信的人只可能是石神。草薙想起了汤川学,他好像对身为学者的石神非常敬重。如果听闻这个朋友是跟踪狂,不知道他会多震惊。
敲门声响起。靖子说了声“请进”,门立刻打开了,一名年轻刑警探进头来。他是负责搜查石神家的小组成员之一。“草薙警官,请过来一下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草薙点点头,站起身来。
草薙来到隔壁,间宫正坐在那里等他。书桌上有一台打开的电脑。几名年轻刑警正往纸箱里装各种东西。
间宫指了指书架旁的墙壁。“看看这个。”
“啊……”草薙不禁惊呼。
墙上剥下了一块二十厘米见方的墙纸,下面的墙板也被切割下来。露出一根电线,线的一端连着耳机。
“戴上试试。”
草薙按间宫的指示,将耳机塞入耳朵,随即便听到了说话声。
(只要能证实石神的供述,我想后面的进展就快了,今后打扰花岗女士的次数也会减少。)
是岸谷在说话。虽然有些杂音,但听得相当清楚,令人不敢相信声音来自墙的另一侧。
(石神先生会被判什么罪?)
(这要看审判结果。他杀了人,就算不判死刑,也不可能轻易出狱。花岗女士应该不会再被他纠缠了。)
岸谷身为刑警,话说得太多了。草薙想着,摘下了耳机。
“稍后把这个给花岗靖子看看。按照石神的说法,她应该知道有这东西,但怎么可能呢?”间宫说。
“你的意思是,花岗靖子完全不知道石神做了什么?”
“你和她的对话,我在这里都听到了。”间宫看着墙上的收音器,撇嘴一笑,“石神是个典型的跟踪狂,自以为和靖子心意相通,想除掉所有接近她的男人。前夫应该是他最憎恨的对象吧。”
“哦……”
“怎么了?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,什么让你不满意?”
“没有,只是我自以为已经了解石神这个人的秉性,而我对他的看法和他供述的内容实在相去甚远,所以我很困惑。”
“人总是有好几张面孔。跟踪狂的真是身份一旦被揭露,往往出人意料。”
“我明白,只是……除了收音器,还有什么发现吗?”
间宫用力点点头。“我们还发现了被炉的电源线,和暖桌一起收在箱子里。是编织软电线,和勒死富㭴的凶器一致。只要上面沾有一点被害人的皮屑,就可以结案了。”
“其他还有吗?”
“你看看看这个。”间宫移动着鼠标。他动作笨拙,看来是临时学的。“就是这个。”
间宫打开一个文档,草薙凑近细看。
这个与你频繁见面的男人,我已经查清他的来历。我拍下照片,想必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。
我想问你和这个男人是什么关系?
如果是恋爱关系,那你无疑背叛了我。
你想想我都为你做了什么?
我有权命令你,马上和这个男人分手。否则,我的怒火将会烧向他。
让他经历和富相同的命运,对现在的我而言易如反掌。我做好了这个心里准备,也有办法实现。
再重复一遍,如果你在和这个男人谈恋爱,我绝不会原谅这种背叛。我一定会报复。
汤川站在窗边,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,背影透出一股惋惜和孤独的感觉。虽然明白这是因为得知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犯罪而大受打击,但在草薙看来,似乎有另一种不同的情绪掌控了他。
“草薙,”汤川低声说道,“你相信那些话吗?石神的供述。”
“作为警察,我没有怀疑的理由。”草薙说,“依照他的证词,我们正在从多个角度进行查证。今天我去了离他公寓不远的公用电话亭。根据他的说法,他每晚就是在那里给花冈靖子打电话的。那附近有个杂货店,店主说见过像是石神的人。近来很少有人打公用电话了,所以店主印象深刻,还表示有好几次看到石神正在打电话。”
汤川缓缓转身,面向草薙。“别用‘作为警察’这种含糊不清的表述。我是在问你,你相不相信,我不管你们的搜查方针。”
草薙点点头,叹了口气。“老实说,我难以理解。他的供述中没有矛盾,一切合情合理,可我还是无法接受。简单来说,我不认为他会做那种事,这就是我的感受。我也这么对上司说了,但毫无用处。”
“警方的高层肯定认为顺利抓到凶手就好。”
“但凡有一个明确的疑点,情况会截然不同,但现在完全没有。他的供述无懈可击。比如,问到为什么没有擦去自行车上的指纹,他回答说根本就不知道被害人是骑自行车去现场的,结果还是毫无疏漏。所有事实都显示石神没有说谎,这种情况下,无论我说什么,侦查工作都不可能从头再来。”
“简而言之,你内心无法认可,但还是会服从多数人的意见,认为石神就是凶手?”
“你别这么阴阳怪气的。相比情感,更重视事实依据,这不正是你一贯的理念吗?逻辑上说得通,就算情感上无法认可,也不得不接受,这才是科学工作者的基本素质——这可是你一直挂在嘴边的话。”
汤川轻轻摇着头,坐到草薙对面。“最后一次见到石神,他给我出了一道数学题,叫 P≠NP 问题,即自己思考得出答案,与确认从他人那里听到的答案是否正确,哪个更容易。这是一道著名的难题。”
草薙皱起眉头。“这是数学题吗?听上去像是哲学题。”
“你听好了。石神向你们提出了一个问题,也就是自首并供述的那些内容。他全力开动脑筋,想出了这个怎么看都像是正确的答案。如果全盘接受,将意味着你们就此败北。按照规则,现在该轮到你们全力以赴,判断他给出的答案是否正确。你们正在接受来自他的挑战和考验。”
“正因如此,我们才做了各种查证工作。”
“你们只是在顺着他的证明方法走。你们该做的,是找到是否还有其他答案。除了他给出的答案,再无其他可能——只有证明到这一步,才能断言那是唯一的答案。”
从汤川强硬的语气中,草薙感受到了他的焦躁。这位一贯沉着冷静的物理学家,极少显露这样的情绪。
“你的意思是石神说谎了,凶手不是他?”
汤川闻言皱起了眉头,垂下双眼。草薙注视着他,继续说道:“你这样断言的依据是什么?如果你有你的推理,那就告诉我。还是说,因为他是你的老朋友,你不愿接受他是凶手的事实?”
汤川站了起来,转身背对草薙。
“汤川……”草薙叫他。
“不愿相信也是事实。”汤川说,“我记得之前说过,那个男人重视逻辑,对他来说感情是次要的。他一旦认定能有效解决问题,无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但说到杀人,而且杀的还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人……还是超乎我的想象。”
“你只是依据这个吗?”
汤川转过身瞪着草薙,目光中流露的不是愤怒,而是悲伤与痛苦。“不愿相信但不得不接受事实,世事有时就是如此,我非常清楚这一点。”
“那你还是认为石神是清白的?”
面对草薙的质问,汤川的表情扭曲起来,他轻轻摇了摇头。“不,我不会这么说。”
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杀害富㭴的人是花冈靖子,石神只是在包庇她,对吧?但随着调查的深入,这个可能性越来越小了。多项物证显示,石神是个跟踪狂。他再怎么想包庇花冈靖子,我也很难相信他能伪装到这个程序。最重要的是,世界上真的有人愿意为别人顶替杀人罪吗?靖子不是石神的家人,也不是他的妻子,这个女人甚至算不上他的恋人。就算有心包庇,也的确出手帮她掩盖了罪行,但如果事情难以顺利推进,自然会死心。这才是所谓的人性。”
汤川睁大了眼睛,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。“如果事情难以顺利推进,自然会死心——一般人都是这样。包庇到最后一刻,是极其困难的。”汤川注视着远方,轻声说道,“石神也一样,他非常清楚这一点,所以……”
“所以什么?”
“不,”汤川摇摇头,“没什么。”
“站在我的立场,我不得不认为石神是凶手。除非有新的事实出现,否则调查方针不可能改变。”
汤川没有回应,只是摩挲着脸,深深地叹了口气。“他……选择了在监狱里度过一生吗……”
“既然杀了人,这是理所当然的。”
“是啊……”汤川垂下头,一动不动。不久,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说道:“对不起,你先回去吧。我有点累了。”
汤川的样子怎么看都很奇怪,草薙想问他到底怎么了,但最终还是默默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他确实觉得汤川已经疲惫不堪。
草薙离开第十三研究室,走在晦暗的走廊里,这时一个年轻人从楼梯上来了。此人有些瘦,相貌稍显神经质。草薙认识他,他是汤川的研究生,姓常磐。之前汤川外出时,正是他告诉草薙,汤川去了篠崎站。
常磐也注意到了草薙,微微点头致意后,正要从草薙身边走过。
“等一下。”草薙叫住他。常磐一脸疑惑地回过头,草薙笑着对他说:“我想问你一点儿事,你有时间吗?”
常磐看了看手表,说:“就一会儿的话,没问题。”
他们离开物理研究室所在校舍,来到理科生常就餐的食堂。在自动售货机上买好咖啡,二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。
“这个可比你们研究室的速溶咖啡好喝多了。”草薙抿了一口纸杯里的咖啡。为了缓和对方的紧张情绪,他故意这样说道。
常磐笑了笑,脸颊还是紧紧绷着。
草薙本想再和他闲聊,又觉得在这种氛围下毫无意义,便决定直接切入正题。
“我想问的与汤川副教授有关,”草薙说,“最近他有什么异常情况吗?”
常磐一脸迷茫。草薙想,看来这个问法不太合适。
“他有没有调查什么?或是去过什么与他工作无关的地方?”
常磐歪着头,像是在认真地回忆。
草薙笑着说:“当然,并不是那家伙和什么案子有牵连。解释起来有点困难,总之我感觉汤川对我有顾虑,他有事瞒着我。你也清楚,那家伙非常别扭。”
不知这样的解释对方能接受多少,只见这名研究生微笑着点了点头,也许是对“别扭”一词深感赞同。
“我也不确定老师是不是在调查什么,不过前些日子,老师给图书馆打过电话。”
“图书馆?大学的?”
常磐点点头。“好像是询问图书馆里有没有报纸。”
“报纸?既然是图书馆,报纸总归是有的吧?”
“话是这么说,但汤川想知道图书馆的旧报纸会保存多长时间。”
“旧报纸啊……”
“不过也不是很久以前的报纸。我记得哦他问对方能不能看到这个月的所有报纸。”
“这个月……结果呢?图书馆有吗?”
“应该都有,老师好像马上就去拿了。”
草薙点点头,向常磐道谢。他端起还剩近一半咖啡的纸杯,站了起来。
帝都大学的图书馆是一栋三层小楼。草薙还在这里读书时,只来过几次,他甚至不清楚这栋楼是否翻修过。图书馆在他看来仍是崭新的。
一进门便是前台,那里坐着一名女管理员。草薙向她打听汤川副教授查阅报纸一事,对方露出了怀疑的神色。
草薙只好拿出警察手册。“不是汤川老师出了什么事,我只是想知道当时他读了什么报道。”这种问法很刻意,可他实在想不出其他表述方式。
“我急得他说想读三月份的报道。”管理员语气谨慎。
“三月份的什么报道?”
“这个就不太清楚了。”说着,管理员像是想起了什么,微微张开嘴,“他当时说,只要社会版面就行。”
“社会版面……请问报纸放在哪里?”
“请来这边。”管理员带草薙来到放有一排排陈列架的地方,叠好的报纸收在这些架子上。据管理员介绍,每十天的摞成一叠。
“我们这里只有过去一个月的报纸,更早的都处理了。以前会留着,现在上网搜索就能看到过去的报道。”
“汤川他——汤川老师说查看过去一个月的就够了?”
“对,说是三月十日以后的就行。”
“三月十日?”
“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。”
“这里的报纸能让我看看吗?”
“请。看完麻烦告诉我一声。”
管理员转身的同时,草薙抽出一叠报纸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。他准备从三月十日的社会版面看起。
三月十日正是富㭴慎二遇害当天。汤川果然是为了调查那件案子才来图书馆,只是他通过报纸确认什么?
草薙寻找着相关报道。最早的一条消息出现在三月十一日的晚报上,随后十三日的早报刊登了死者身份,但并没有后续。再次报道案情,便是石神自首一事。
汤川关注的是报道中的哪一点?
草薙仔细地把这几则报道反复读了好几遍,报道数量不多,而且每一篇都平淡无奇。关于这件案子,汤川从草薙这里得到的消息都比报道多,按道理说,他没必要再来查看这些。
草薙看着面前的报纸,环抱起双臂。
他本就不相信汤川查案还需要依靠新闻报道。现在这个时代,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命案,除非有重大进展,否则报纸上极少连篇累牍地长期报道同一件案子。富㭴遇害的案子也是如此,在世人看来,这并不稀奇。汤川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。
但是,这个男人不会做没意义的事。
草薙对汤川说了那番话,但他内心仍难以断定石神是凶手。他无法消除警方已经误入歧途的不安。他觉得汤川知道警方错在哪里。这位物理学家曾几次帮助身为警察的草薙他们,这次应该也有行之有效的建议。如果是这样,他为什么不说出来?
草薙收好报纸,向管理员打了声招呼。
“有没有帮上您的忙?”管理员忐忑不安地问道。
“还行吧。”草薙含糊地回答。
草薙正要离开时,管理员说道:“汤川老师还找过地方报纸。”
“嗯?”草薙回过头,“地方报纸?”
“是的。他问我这里有没有千叶和埼玉的地方报纸,我说没有。”
“他还问了什么?”
“没有了,我记得只问了这些。”
“千叶和埼玉……”
草薙怀着难以释然的心情离开了图书馆。他完全不明白汤川在想什么。为什么还要看地方报纸?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断,其实汤川的目的与案子无关?
草薙一路思索着走回停车场。今天他是开车来的。
草薙坐在驾驶座上,正准备发动引擎,只见汤川从校舍里出来了。汤川没有穿白大褂,而是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夹克。他似乎忧心忡忡,目不斜视地径直向小门走去。
目送汤川出门左转后,草薙发送了汽车。车缓缓驶出校门时,汤川正好拦下一辆出租车。出租车开走的同时,草薙也驶上了马路。
汤川单身,多数时间都在大学度过。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做,读书也好运动也好,都是在学校里更方便——这是汤川的说辞,他还说这样吃饭也方便。
看了看表,现在还不到下午五点。难以想象汤川会这么早回家。
草薙一路尾随,并记下了出租车的公司和车牌号。万一跟丢了,之后也能查到汤川的下车地点。
出租车一路向东行驶。路上有些堵,两车之间不时有其他车插入驶出,不过好在没有因为等红绿灯而拉开距离。不久,出租车驶过日本桥,在即将横穿隅田川的地方停了下来。再往前便是石神住的公寓。
草薙把车停靠在路边,暗暗观察汤川的举动。汤川走下新大桥旁的台阶,看来并不是要去公寓。草薙迅速环视四周,寻找可以停车的地方。幸好路边有几个停车位空着,草薙在哪里停好车,急忙向汤川追去。
汤川慢慢走向隅田川的下游。他看上去正在散步,不像是有事的样子。他不时将目光投向那些流浪汉,但从未驻足。走过流浪汉的那片居所,汤川停下了脚步。他两肘撑在河边的栅栏上,突然转头看向草薙。
草薙有点畏缩,汤川却毫不吃惊,甚至露出了浅浅的笑容,大概早就发现有人跟踪他。
草薙大步走近。“原来你知道。”
“你的车太显眼了。”汤川说,“那么老的天际线,现在很少能看到了。”
“你知道我跟踪你,才在这里下车?还是一开始你的目的地就是这里?”
“两种说法都对,也都不完全对。我一开始的目的地确实是这里,发现你的车之后,我稍微改了下下车地点。我想带你来这里。”
“带我来这里做什么?”草薙迅速环视四周。
“我和石神最后一次交谈就是在这里。当时我对他说,这个世界不存在无用的齿轮,能够决定其用途的只有齿轮自身。”
“齿轮?”
“随后我向他抛出了我对案子的几个疑问,他的态度是不予置评。与我告别后,他便给出了答案,就是自首。”
“你是说他听了你的话之后死心了,于是来自首了?”
“死心…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也许是死心,但也是他最后的王牌,不是吗?这张王牌真的是他精心打造的。”
“你对石神说了什么?”
“我说了,我们聊了关于齿轮的问题。”
“你不是还抛出了各种疑问吗?我问的是这个。”
汤川略显落寞的微笑,缓缓摇了摇头。“那些都无所谓了。”
“无所谓?”
“重要的是齿轮。他听到这个以后,才决定去自首。”
草薙重重地叹了口气。“你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查过报纸吧?为什么?”
“常磐说的?你连我的行动都不放过啊。”
“我不想这么做,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。”
“我没有生气。这毕竟是你的工作,我的事你可以尽管去查。”
草薙注视着汤川,片刻后低下了头。“拜托了,汤川,别故弄玄虚了,你肯定知道些什么,告诉我吧!石神不是真凶,对吧?既然如此,让他背负这种罪名,你觉得哦合理吗?你不希望昔日的好友沦落成杀人犯吧?”
“你把头抬起来。”
听了汤川的话,草薙抬头看向他,不由得心里一惊。眼前是物理学家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。他扶着额头,双眼紧闭。
“我当然不希望他沦为杀人犯,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。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……”
“你这么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?为什么不坦率地告诉我?我可是你的朋友啊!”
汤川睁开眼,表情依然严肃。“是朋友,也是警察。”
草薙无言以对。他第一次感到与这位多年的好友之间产生了隔阂。正因为是警察,当朋友露出前所未有的苦恼表情时,他甚至无法询问理由。
“我要去找花冈靖子一趟。”汤川说,“一起吗?”
“我可以一起去?”
“没问题,不过可以不插话吗?”
“……知道了。”
汤川迅速转身迈开了脚步,草薙紧随其后。汤川原本的目的地似乎是弁天亭。他打算找花冈靖子说什么呢?草薙按捺住追问的心思,沉默地向前走。
汤川在清洲桥前上了台阶,草薙跟在后面,只见汤川在台阶上等他。“那栋写字楼,”汤川指着近旁的大楼,“入口处有一扇玻璃门,看见了吗?”
草薙向那里张望。玻璃门上映出了两人的身影。
“看到了,怎么了?”
“案子刚发生后,我和石神见面那次,也像现在这样,望着映在玻璃上的影子。其实,,要不是石神说,我都没有注意到。直到那一刻为止,我都完全没把他和案子关联起来,只想着时隔多年,还能与我的好对手重逢,当时我甚至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。”
“难道你只是看到玻璃上的影子,就对他产生了怀疑?”
“他当时说:你看起来一直那么年轻,与我完全不同,头发也很浓密。他似乎对自己的头发有点在意,这让我很吃惊。石神绝不是那种在意外表的人。他一贯坚持人的价值不是用那种东西来衡量的,也不会过有必要注重外表的生活。而这样的石神却开始在意容貌了。他的头发稀疏,但居然哀叹这种早已无法改变的东西。由此我意识到,石神正处在一种不得不在意外表和相貌的情形之中,换言之,他恋爱了。可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唐突地说出那些话?是突然在意起外表了吗?”
草薙已经察觉汤川想要说什么。“因为他马上就要见到心仪的女人。”
汤川点了点头。“我也这么认为。我猜测那个在便当店工作、住在隔壁、前夫遇害的女人,就是他的意中人。但这样会出现一个巨大的疑问——石神对案子的态度。他理应无比在意,可又像是纯粹的旁观者。难道恋爱的事只是我想多了?于是我又见了石神一面,和他一起去了便当店。我想可以从他的态度看出些什么。结果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,就是那个与花冈靖子相识的男人。”
“是工藤。”草薙说,“他正在和花冈靖子交往。”
“好像是。石神看着这个姓工藤的人与花冈靖子交谈,当时他的神情……”汤川皱着眉摇了摇头,“由此我确信花冈靖子就是他爱慕的对象。他无法掩饰表情中的忌妒。”
“可如此一来,又出现了那个疑问。”
“没错,能够解释这个矛盾的理由只有一个。”
“石神和这个案子有关——原来你是因为这些,才开始怀疑他的。”草薙再次望向大楼的玻璃门,“你真可怕。石神一定没想到,这一丝破绽足以致命。”
“无论过去多少年,他鲜明的个性都令我记忆犹新,不然我也不会注意到。”
“总之,是那家伙不走运啊。”草薙说完,向马路走去。他很快发现汤川并未跟上来,便又停住了。“不是要去弁天亭吗?”
汤川垂着头走进草薙。“我想提一个对你来说非常过分的要求,可以吗?”
草薙苦笑起来。“这要看是什么要求了。”
“你能暂时放下警察的身份,单纯作为一个朋友听我说吗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我有话想对你说,是对我的朋友,而不是警察。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话告诉任何人,无论上司、搭档还是家人,都不可以。你能保证吗?”汤川藏在镜片后的目光充满恳切,让人觉得是有某种隐情,迫使他不得不在最后一刻做出决断。
草薙本想说“得看是什么内容”,但他没有说出口。他知道一旦这么说,眼前这个男人便不会再将他当作朋友。
“明白了。”草薙说,“我保证。”
目送买了炸鸡便当的顾客走出店门后,靖子看了看时间,还有几分钟就到下午六点了。她舒了口气,摘下帽子。
工藤约她下班后见面,白天时给她的手机打了电话。
“是为了庆祝。”工藤的语气颇为兴奋。靖子问庆祝什么,他答道:“那还用说吗?当然是庆祝真凶落网啊。这样一来,你就能从案子里解脱,我也不需要再可以避嫌,更不用担心警察来纠缠不休了。我们去好好干一杯吧!”
工藤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轻浮。他不知道实情,如此兴奋也是理所当然,但靖子实在无心附和,说道:“我没这个心情。”
工藤问她原因,见她沉默不语,工藤似乎想起了什么。“哦,我懂了。虽说已经离婚了,但被害人和你毕竟有很深的关系。说庆祝实在不太谨慎,我道歉。”
工藤完全误会了,但靖子依旧沉默。
工藤再次开口:“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和你说,今天晚上请你务必和我见个面,好吗?”
靖子想拒绝,她没有这个心情。对于替她自首的石神,他满怀愧疚,可对于工藤,她也说不出拒绝的话。工藤说的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?
最终,两人约好由工藤下午六点半左右去接靖子。工藤的话里透出希望美里也能来的意思,但靖子委婉地拒绝了。现在不能让美里和工藤见面。
靖子给家里的固定电话留言,说今晚会迟一些回来。一想到美里听到留言不知会作何感想,靖子就觉得心情沉重。
到了六点,靖子摘下围裙,和在后面的小代子打了声招呼。
“啊,已经这个时间了。”提前吃完晚饭的小代子看了看表,“辛苦了,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。”
“那我先走了。”靖子叠好围裙。
“你要去见工藤先生吧?”小代子小声问道。
“啊?”
“白天不是有个电话吗?是约会邀请,对不对?”
靖子无言以对,只好一声不吭。
“真好啊。”大概是误会了什么,小代子感慨道,“那件奇怪的案子解决了,还能和工藤先生这样的好男人交往,好运气终于来了。”
“是这样吗……”
“一定是的!你吃了那么多苦,就算是为了美里,今后你一定要幸福。”
小代子的话令靖子的心隐隐作痛。对方打心底盼望朋友能够得到幸福,却不曾想到这个朋友是杀人凶手。
“明天见。”靖子离开了厨房,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小代子。
出了弁天亭,靖子走上与归途相反的方向。她与工藤约在街角的家庭餐馆见面。其实靖子不想选那家店,因为当初和富㭴约定的地点也是那里,但工藤说那里最容易找,靖子很难开口让他换地方。
头顶上放是首都高速公路。从下面穿过时,有人从背后叫住了她:“花岗女士!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。
靖子停下来,回头看见两个男人正向她走来。这两人她都见过,一个是汤川,自称石神的老朋友,另一个是刑警草薙。靖子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一起出现。
“您还记得我吗?”汤川问道。
靖子来回打量着二人,点了点头。
“接下来您有时间吗?”
“那个……”靖子做了个看表的动作,其实她心里很紧张,并没有注意看时间。“我和人约好要见面。”
“是吗?三十分钟也可以,能否听我说几句话?这非常重要。”
“可我……”靖子摇头。
“十五分钟怎么样?十分钟也足够了。我们就去那里的长椅上坐一下就好。”说着,汤川指了指旁边的小公园,那里是利用高速公路下方的空间建成的。
汤川语调平和,却表现出不容分说的态度。直觉告诉靖子,对方要说一件重要的事。上次遇见这位大学副教授时也是如此,他口吻轻快,却给靖子带来了巨大的压力。
想要逃走,这是靖子的真心话,可她又很好奇对方究竟想说什么,肯定与石神有关。
“好,就十分钟。”
“太好了。”汤川莞尔一笑,先一步走进了公园。
见靖子犹豫不决,草薙伸手说了声“请”,似是在催她。靖子点点头,跟在了汤川身后。那个警察的沉默也让人心惊。
汤川在双人长椅上坐下,空出了靖子的位子。
“你到那边去。”汤川对草薙说,“我要和她单独谈谈。”
草薙有些不满地努了努下巴,但还是走回公园入口那边,掏出了香烟。
靖子顾忌着草薙,在汤川身边坐下。“那位先生不是警察吗?这样不要紧吗?”
“没关系,本来我就打算一个人来。对我来说,他是警察,但更是我的朋友。”
“朋友?”
“我们是大学时的朋友,”汤川说着,露出了洁白的牙齿,“所以他和石神也是校友。不过两人在这次的事发生之前从未见过。”
靖子想,原来是这样。不过她还是不太明白,这位副教授为什么要因为这件案子专门去见石神。
石神什么也没透露,但靖子觉得他的计划之所以会出现破绽,正是因为这位汤川的介入。和警察是校友,还拥有共同的朋友,这一点大概是石神没有料到的。
这个男人究竟想说什么?
“石神选择自首真是令人遗憾。”汤川一开口便直指核心,“一想到那么有才华的人,从此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余生,同为研究者,我真的觉得非常可惜和懊恼。”
靖子没有回应,只是握紧了膝盖上的双手。
“但是,我怎么也无法相信,他会对你做出那种事。”
靖子感到汤川转向了她,身体不由得僵硬起来。
“我想象不到他会对你做出那样卑劣的事。说‘无法相信’不太贴切,我更确定的是,我应该说‘根本不相信这一切。’他……石神说谎了。他为什么要说谎?连杀人犯的污名都背负了,说谎又有什么意义?但他还是说了。只有一种可能:他说这个谎,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某个人隐瞒了事实。”
靖子咽了口唾沫,拼命调整呼吸。他觉得这个男人已经隐隐察觉到了真相:石神实在包庇某个人,真凶另有其人。他想救石神,为此该如何是好?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让真凶自首,出来坦白一切。
靖子战战兢兢地瞥了汤川一眼,只见他竟然在笑。
“看来,你以为我是来劝说你的。”
“没有……”靖子摇了摇头,“而且我有什么值得您劝说的?”
“也是,我这话说得奇怪了。非常抱歉。”汤川低头致歉,“不过,有件事我希望你能知道,所以才来找你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就是……”汤川停顿片刻后说,“关于真相,你其实一无所知。”
靖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。
汤川已经收起笑容。“你的不在场证明恐怕是真的。”他继续说道,“你确实和令爱去过电影院,否则在警方执着的追查之下,不说你,还是初中生的女儿绝对招架不住。你没并没有说谎。”
“没错,我们没有说谎,所以呢?”
“你应该会觉得奇怪,为什么不用说谎?为什么警方追查这么松懈?他……石神已经设计好了,让你们面对警方的询问时只用实话实说;也想到办法使警方无论如何推进侦查,都没有针对你们的决定性证据。石神到最后做了什么,恐怕你并不知情,只是觉得石神用了一个巧妙的诡计,但并不清楚具体内容。我没说错吧?”
“我完全不懂您在说什么。”靖子勉强笑了笑,但她心知自己的脸颊在抽搐。
“为了保护你们,他做出了巨大的牺牲,是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无法想象的。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,做好了在最坏的情况下替你们顶罪的准备。这是他一切计划的前提。反过来说,这个前提必须贯彻始终,但又非常苛刻,谁都有可能中途退缩。石神也明白这一点,于是他自断退路,让自己在紧要关头无法反馈。这也是那个令人震惊的诡计本身。”
汤川的话令靖子脑中一片混乱。她完全无法理解汤川在说什么,但有一种预感:她将受到极大的冲击。
如汤川所言,靖子确实对石神的计划一无所知,也很奇怪警方为何没有死死地盯着她不放。她甚至觉得,警察三番五次的盘问全都不着边际。
而这一切,汤川都知道……
汤川看了看手表,也许是有些在意还剩下多少时间。
“告诉你这件事,我其实也很于心不安。”汤川表情痛苦,“石神绝不希望如此。无论发生了什么,他只希望你不要知道真相。这不是为了他自己,而是为了你。一旦知道真相,你将背负比现在更大的痛苦度过余生。但我必须向你吐露实情。如果我不告诉你他有多么爱你,又是如何为你赌上他的全部人生,那他得到的回报未免太少了。这不是他的本意,但我无法忍受你始终一无所知。”
靖子的心受到强烈的震撼,她呼吸困难,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晕倒。她不知道汤川还会说什么,但从他的口吻也能察觉出,真相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想象。
“究竟是怎么回事?既然要说就请快点。”靖子言辞强硬,声音却在微微发颤。
“那件案子……旧江户川命案的真凶……”汤川做了一个深呼吸,“的确是他,是石神。不是你也不是令爱,人就是石神啥的,他并非含冤自首。石神正是真凶。”
靖子似乎没有听懂汤川的话,一副茫然的样子。汤川见状补充道:“那具尸体不是你的前夫富㭴慎二,而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,只不过被被伪装成了他。”
靖子皱起眉头,她还是不明白汤川的意思。当她凝视着在镜片后闪烁的那双眼睛流露出的悲切目光,突然明白了一切。靖子深吸一口气,用手捂住嘴,极度的震惊使她险些尖叫出声。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滚涌动,又在瞬间轰然退去。
“看样子,你终于明白了。”汤川说,“没错,石神为了保护你,制造了另一起杀人案。案子发生在三月十日,是真正的富㭴慎二遇害的第二天。”
靖子基金晕厥,连坐着也觉得吃力。她手脚冰凉,全身泛起鸡皮疙瘩。
看着花冈靖子的模样,草薙推测她已经从汤川那里听到了真相。隔这么远都能清晰地看到她脸色煞白。这也难怪,草薙想,听到那些话没有人会不吃惊,更何况她还是当事人之一。
其实连草薙道现在也没能完全相信。刚才第一次听汤川说明时,他只觉得难以置信。在那种情况下,汤川绝对不可能开玩笑,但他还是感到不可思议。
“这不可能,”草薙说,“为掩盖花冈靖子杀了人而杀掉另一个人?天底下哪有人会干出这种蠢事!即便真是如此,死掉的那个人是谁?”
草薙话音刚落,只见汤川满脸悲痛地摇了摇头。“我不知道他是谁,但我知道他从哪里来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这世上有一种人,就算突然下落不明也不会有人寻找,不会有人为他担心,自然更不会有人报案。这种人多半早已与家人断绝关系,独自在外生活。”汤川指向他们刚经过的堤坝旁的那条小路,“这种人,你刚才不也见到了吗?”
草薙一时并未理解汤川的话。他顺着汤川手指的方向望去时,脑中突然灵光一闪。他屏住了呼吸。“流浪汉?”
汤川没有点头,只说道:“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收空罐头的人?对住在这附近的流浪汉,他全部了如指掌。我向他打探过,据他所言,一个月前来了个新伙伴。说是伙伴,不过是住在同一个地方罢了。这个人没有用塑料布搭小屋,也不愿直接睡在瓦楞纸上。收空罐头的大叔告诉我,来这儿的人一开始都是这样。人似乎总是难以抛弃自尊。不过他说这也只是时间问题。有一天,那个人没有任何征兆地消失了。大叔有点在意,不知发生了什么,但也仅此而已。其他流浪汉应该也发现了,可是谁也没有提这件事。在他们的世界里,某个人在某一天突然消失,早已是家常便饭。顺便说一句——”汤川继续道:“那人是在三月十日前后不见踪影的,五十岁左右,体形中等,有点中年发福。”
在旧江户川发现尸体,是在三月十一日。
“案子的来龙去脉我不清楚,总之石神在得知花冈靖子犯罪后,决定帮她掩盖罪行。他知道光处理尸体还不够,一旦尸体的身份暴露,警方必定会找到她。她和她的女儿不可能永远置身事外。于是石神制定了这个计划,另外准备一具尸体,误导警方,让他们以为是富㭴慎二。警方应该会逐步查明被害人在何时何地死于何种手法,然而调查越是深入,花冈靖子的嫌疑就越小。这是自然,死者本就不是她杀的——这并非富㭴慎二的命案,警方在调查的一直都是另一件完全不同的案子。”
汤川平淡地讲述着一个让人无法相信会真实发生的故事。草薙边听边不停摇头。
“能想到这么惊人的计划,大概是由于石神平日里经常从这里经过。每天望着这群流浪汉,他心里应该在想,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?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等待死亡吗?他们死了,也不会有任何人关心和悲伤吧——不过,这只是我的想象。”
“所以石神觉得杀了他们也无所谓?”草薙确认道。
“他不会这么想,不过有一点不可否认,即石神在思考对策时考虑到了他们。我以前应该跟你说过,只要合乎逻辑,无论多残酷的事,他都做得出来。”
“原来杀人是合乎逻辑的。”
“他要的是‘一具他杀的尸体’这块碎片。要想完成拼图,这块碎片必不可少。”
草薙怎么都无法理解。眼前这个像是给学生讲课一般口吻淡漠的汤川,让草薙感到陌生。
“花岗靖子杀害富㭴慎二的次日清晨,石神找到一个流浪汉。我不知道他们怎样交谈的,可以肯定的是,石神给了他一个打零工的机会,让他去富㭴慎二租的旅馆房间里消磨时间,一直待到晚上。前一天夜里,石神应该就已经彻底清除了富㭴慎二住过的痕迹,屋里留下的只有那个流浪汉的指纹和毛发。当天夜里,他穿上石神给他的衣服,来到了指定地点。”
“篠崎站吗?”
汤川闻言摇了摇头。“不,应该是前一站,瑞江站。”
“瑞江站?”
“石神从篠崎站偷走自行车后,去瑞江站与流浪汉会和。他很可能准备了另一辆自行车。两人骑车到了旧江户川的堤坝后,石神将对方杀害。毁容自然是为了掩饰死者并不是富㭴慎二。不过,他的确不用刻意烧毁尸体的指纹,毕竟出租屋里到处都是指纹,即便不这么做,警方也会误以为死者是富㭴慎二。如果不把指纹也一起毁掉,凶手的行为便失去了一致性,因此必须烧去指纹。他又担心警方确认身份会大费周折,特意在自行车上留下指纹。方形金属桶里的衣服没有烧完,应该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。”
“但这样的话,就没必要偷新车了。”
“偷新车是为了以防万一。”
“以防万一?”
“对石神来说,最重要的是警方能正确推算出作案时间。依靠尸体解刨能够获得较为准确的死亡时间,但他最担心的是万一尸体发现得太晚,对死亡时间的估算范围会扩大,甚至可能到前一天晚上,也就是九日夜里。这对他们来说极为不利,因为花岗母女正是在那天晚上杀害了富㭴。如果警方问起来,她们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。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,石神需要一个证据来证明自行车至少是在十日以后才失窃的,因此石神选中了那辆自行车。不太会在外面停一天以上。且失窃后车主有可能精准记忆失窃日期的,自然只有新车了。”
“原来那辆自行车有这么多意义。”草薙用拳头敲了敲额头。
“听说发现的时候,自行车的两个轮胎都被戳破了?这也是石神才会有的顾虑,为了防止有人把车骑走。他为了保护花岗母女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,费尽了心思。”
“可这个不在场证明并不完美,至今我们都没有找到她们当晚在电影院的决定性证据。”
“但你们也没有她们一定不在电影院的证据吧?”汤川指着草薙,“看似能推翻却怎么也推翻不了的不在场证明,这正是石神设下的圈套。如果不在场证明牢不可破,警方反而会怀疑是不是用了什么诡计。再次过程中,没准会想到被害人可能并非富㭴慎二。石神害怕的就是这一点。死者是富㭴慎二,嫌疑人是花冈靖子——他制造了这样一种假象,使警方深陷其中,无法摆脱思维定式。”
草薙沉吟着。确实如汤川所言,判明死者是富㭴慎二之后,他们立刻开始怀疑花冈靖子。她的不在场证明中有不够明确的地方,所以警方一直在怀疑她。这也意味着警方深信死者是富㭴慎二。
“真是个可怕的男的。”草薙低声道。
“我也有同感。”汤川说,“我之所以能意识到这个可怕的诡计,还是你给我的提示。”
“我给的?”
“石神不是有一套出数学考题的理念吗?就是根据受思维定式影响而产生的盲点出题,看上去是几何题,其实是函数题。”
“这怎么了?”
“这件案子同样如此。看上去是利用不在场证明,其实是在隐藏死者身份上设置了诡计。”
草薙不禁“啊”了一声。
“还记得后来你给我看了石神的考勤表吗?根据那张表,他在三月十日上午请了假,没去学校。你觉得这与案子无关,便没有重视,但我看了以后,意识到前一晚发生的事才是石神想掩盖的关键所在。”
石神想掩盖的关键所在——花岗靖子杀害了富㭴慎二。
汤川的推理从头到尾都严丝合缝。仔细一想,他之前在意的自行车失窃一事和那些没有烧完的衣物,都与案子的真相关系重大。草薙不得不承认,他们这些警察始终被困在石神设计的迷宫里。
草薙依然觉得一切不可思议。为了掩盖一桩命案,不惜犯下另一桩命案——真的有人会想出这样的事吗?如果正因为没人会想得出来,才成为诡计,那他也无话可说。
“这个诡计还有一个重大意义,”汤川似乎看穿了草薙的内心,“那就是可以让石神坚定决心:一旦真相有被揭穿的风险,就代替花岗母女自首。如果只是替别人顶罪,恐怕到了关键时刻会有所动摇,也可能因为招架不住警察的反复盘问而吐露真相。现在他没有这种担心了。无论由谁来审讯,他的决心都无法动摇,他一定会坚称是他杀了人。这是自然,旧江户川的死者确实是他杀的。他是杀人凶手,坐牢也是理所应当。同时,他得以完美地保护了一个人,一个他心底深深爱着的人。”
“石神已经知道诡计被识破了?”
“是我告诉他的,我识破了他的诡计。当然,用的是只有他才能明白的说法。同样的话我刚才也对你说过——这个世界不存在无用的齿轮,能够决定其用途的只有齿轮自身。齿轮指什么,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?”
“是那个被石神用来当做拼图碎片的无名氏?”
“石神做的事不可饶恕,他理应自首。我提到齿轮,也是为了劝说他这么做,但我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自首。为了保护她,甚至把自己贬低成跟踪狂……知道这件事之后,我才意识到了诡计的另一个意义。”
“富㭴慎二的尸体在哪里?”
“我不知道,石神应该已经处理掉了。也许已经被其他县的警察发现了,也许还没有。”
“其他县的警察?你是说不在我们辖区?”
“石神应该会避开警视厅管辖的区域,他不想让人联想到富坚慎二的命案。”
“所以你才会去图书馆查阅报纸,想确认最近有没有身份不明的尸体。”
“仅以我的调查来看,似乎还没有发现与情况吻合的尸体。不过迟早会发现,在藏尸方式上,他应该没下多大功夫,因为就算发现了,也不用担心死者会被认定为富㭴慎二。”
草薙说“我马上去查,”汤川却摇摇头,说“不行,这样就违反了我们的约定。一开始不就说好了吗?我是把这些事告诉我的朋友,而不是告诉警察。如果你根据我的说法展开调查,今后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。”
汤川目光严肃,草薙从中感觉不到一丝反驳的可能。
“我想在她身上赌一把。”汤川说着指向了弁天亭,“她大概还不知道真相,不知道石神做出了多大的牺牲,我打算把这些告诉她,然后等待她的决定。石神一定希望她毫不知情,今后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。可我无法接受,我认为她必须知道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她得知真相后会去自首?”
“我不知道。我并非很坚持她应该去自首。想到石神,我又觉得哦至少能拯救她也好。”
“如果花岗靖子一直不来自首,我只好展开调查,哪怕这样会破坏我和你的友谊。”
“我想也是。”汤川点点头。
草薙望着和花冈靖子交谈的好友,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。靖子垂着头,姿势从刚才就几乎没有变过。汤川也只是动着嘴唇,表情并无丝毫变化。草薙甚至能感受到笼罩在两人身上的紧张氛围。
汤川站起身,朝靖子行了一礼后,向草薙这边走来。靖子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,看起来像是无法动弹。
“久等了。”汤川说。
“话说完了?”
“嗯,说完了。”
“她准备怎么办?”
“不知道。我只是将真相告诉她,既没问她后续打算,也没给她建议。一切都由她自己来决定。”
“刚才我说了,如果她不来自首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汤川伸手阻止对方再说下去,同时迈开了脚步,“你不用再说了。我倒是有一件事想拜托你。”
“你想见石神一面?”
听草薙这么说,汤川稍稍睁大了眼睛。“你很了解我啊。”
“当然,我们都是多少年的朋友了。”
“这叫心有灵犀吗?也是,至少现在我们还是朋友。”汤川说着,略显寂寞地笑了。
靖子仍坐在长椅上,动弹不得。那位物理学家的话压在她的身上,内容太有冲击性,比什么都沉重,几乎要把她的心压垮。
那个人竟然付出了这么多——她想着隔壁的数学老师。
靖子从未听石神提起过富㭴的尸体是如何处理的,他只说这种事不用她考虑。靖子记得石神曾在电话里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“我会处理妥当,不必担忧”。
靖子的确觉得奇怪,警察询问的为什么是案发后第二天的不在场证明?在此之前,石神已经安排好花岗母女三月十日晚上的行动:去电影院、拉面馆、KTV,并在深夜接通电话。每一项都按照石神的指示完成,但靖子并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。警察来询问不在场证明时,靖子照实回答了,但她很想反问为什么是三月十日。
现在她全明白了。警察的调查令人费解,原来是因为石神的设计,只是这个设计是在太骇人听闻了。听完汤川的说明,靖子心知除此之外的确没有其他可能,但她还是无法相信。不,是不愿相信。她不愿相信石神为她做到了这个地步,不愿相信石神为了她这样一个毫无长处、平淡无奇又没有多大魅力的中年女人,断送了一生。靖子觉得她的心没有强大到足以承受这一切。
她捂着脸,什么也不愿去想。汤川说不会告诉警方,因为这都是他的推论,没有任何证据,靖子可以自由地选择未来的道路。靖子憎恨逼迫她的汤川,因为这将是何等残酷的抉择。
靖子不明白今后该怎么办,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,只能像石头一样蜷起身子。这时,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。她吓了一跳,猛地抬起头。
有人站在她身旁。她仰起脸一看,发现工藤正担心地低头看着她。“你怎么了?”
靖子一时不明白工藤为什么会在这里。她看着对方,想起两人本来约好了要见面。大概是看清靖子没有出现在会和地点,工藤因为担心便过来找她了。
“对不起。我有点累了……”靖子想不出别的借口。她真的累坏了,不是身体,而是精神已疲惫不堪。
“身体不舒服吗?”工藤柔声说。
温柔的话语在现在的靖子听来,实现的空洞至极。她意识到不明真相有时也是一种罪恶,不久之前的她就是如此。
“不要紧。”靖子说着想站起身,却突然踉跄了一下。工藤伸手扶住她,她低声道谢。
“出什么事了?你的脸色不太好。”
靖子摇摇头。工藤不是可以倾诉实情的对象,这个世界上也没有这样的对象。“没什么,就是有点不舒服,休息了一会儿。现在已经好多了。”她想让声音听起来精神点,但怎么也提不起劲。
“我的车就停在那里。稍微休息一下,我们就走吧。”
闻言,靖子不由得看向工藤。“走?去哪里?”
“我预定了餐厅,说好七点到,不过玩到三十分钟左右也没关系。”
“啊……”
“餐厅”这个词听起来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。接下来要在那种地方用餐吗?要怀着这样的心情,面带假笑,优雅地用刀叉吗?可是,工藤并没有任何过错。
“对不起。”靖子低声道,“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情,还是等我身体好些再说吧。今天……怎么说呢……”
“明白了。”工藤伸出手,不让靖子再说下去,“还是这样比较好。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,你当然会觉得很累。今天就好好休息吧。仔细想想,这段时间你都过得心惊胆战的,应该让你稍微缓一缓。是我太着急了,对不起。”
看着坦诚道歉的工藤,靖子再次觉得他是一个好人,打心底在替她着想。明明有这么多人爱她,为什么她仍得不到幸福?靖子感到一阵空虚。
工藤几乎是半推着靖子向前走。他的车就停在数十米远的地方,他表示要送靖子回家。靖子知道应该拒绝,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。她清楚回家的那段路将会无比漫长。
“真的不要紧吗?如果有什么事,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。”坐进车里之后,工藤再次问道。想来是靖子现在的状态令他放心不下。
“嗯,我没事,对不起。”靖子朝他一笑,在竭尽全力地表演。
无论从何种意义而言,靖子都满心歉疚。这份歉意让她想起她还不知道工藤今天想见面的原因。“工藤先生,您不是说今天有重要的事要说?”
“嗯,本来是有。”工藤垂下眼睛,“不过今天就算了。”
“是吗?”
“嗯。”工藤发动了引擎。
靖子坐在工藤的车里,神思恍惚地望着窗外。天已经完全黑了,街道渐渐变幻出夜晚的模样。靖子想,如果一切就这样化为黑暗,世界由此走向终结,不知该有多轻松。
工藤在公寓前停下车。“好好休息。我会再联系你。”
靖子“嗯”了一声,点点头,握住车门把手。她正准备下车时,工藤突然开口道:“等一下。”
靖子回过头,只见工藤舔了一下嘴唇。他重重地拍了两下方向盘,将手伸进西装口袋。“还是现在就说了吧。”
“什么?”
工藤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,里面装着什么一目了然。“这种场景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,所以其实我不太想模仿。不过怎么说,这也算是一种仪式吧。”工藤说完,在靖子面前打开了小盒子。是戒指,大大的钻石绽放出细碎的光芒。
“工藤先生……”靖子惊讶地凝视着工藤。
“不用现在马上回答。”工藤说,“我们也得考虑美里的想法,当然在此之前,你的想法才是第一位的。我希望你能明白,我没有开玩笑,也不是一时冲动。现在的我有信心能让你们母女幸福。”工藤拉起靖子的手,将小盒子放到她的掌心。“你不用因为收下了这个而有心理负担,这只是个礼物。但如果你决定和我共度余生,这枚戒指就拥有了特别的意义。你能考虑一下吗?”
感受着小盒子在掌心的重量,靖子陷入迷惘。由于太过吃惊,工藤的告白她连一半也没听进去,但她还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。也正是因为明白,才心慌意乱。
“对不起,是不是有点唐突了?”工藤露出害羞的笑容,“你不用急着回答,也可以和美里商量一下。”说着,他合上了靖子手中小盒子的盒盖。“拜托你了。”
靖子想不出该说什么,种种思绪萦绕在她的脑海中,石神自然也在其中——不,应该说石神占据了大部分。“我会……好好考虑。”光是说出这个回答,已经让她筋疲力尽。
看到工藤表示理解似的点点头,靖子下了车。
目送工藤的车远去后,她转身回家。开门时,她的视线投向了隔壁的房门。信箱里早已塞满信件,其中却没有报纸,想必石神在自首前已经退订了。哪怕是这种小事,石神也一定会考虑周全。
美里还没回来。靖子瘫坐在地,长出了一口气。她突然想起了什么,拉开身旁的抽屉,取出放在最里面的饼干盒,打开了盒子。这是用来存放旧信件的盒子,靖子从最下方抽出了一个信封。信封上什么也没写,里面有一张报告用纸,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。
这是石神打来最后一个电话前,投进靖子家信箱的。一起投进来的还有三个信封,每个信封里的内容都表明石神曾经跟踪过靖子。那三封信现在在警察手里。
这张纸上对如何利用三封信和如何应对随时可能登门的警察,进行了详细的说明。这些指示不仅有给靖子的,还有给美里的。在这份细致周到的说明中,石神预想了所有情况,好让花岗母女无论受到怎样的质问,都能自如应对。靖子和美里正是因此才能不慌不忙、理直气壮地与警察对峙。如果现在不妥当应对,让谎言被拆穿,石神的苦心都将化作泡影。不仅靖子有这种想法,美里恐怕也是同样的心情。
在说明的最后,石神加了如下一段话:
工藤邦明先生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。和他结婚想必能提高你和美里获得幸福的概率。请你彻底忘记我。绝对不要有负罪感,因为如果你不能得到幸福,我做的一切就都将是徒劳。
重读一遍后,靖子再次泪流满面。
她从未遇到过如此深沉的爱情。不,她甚至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样的爱情。在石神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下,潜藏着常人难以估量的爱意。
得知石神自首后,靖子以为他只是为她们母女顶罪。现在她已经从汤川那里知晓了一切,石神灌注在那段文字中的情感,此刻越发猛烈地刺入了她的心。她想告诉警察,想坦白这一切,但这样也无法拯救石神,因为他同样杀了人。
靖子的目光停在工藤送的戒指盒上。她打开盒盖,凝视着戒指的光泽。事已至此,也许至少该如石神所希望的那样,抓住母女二人的幸福。就像石神写的那样,如果在这里退缩,他的苦心就白费了。
隐瞒真相是痛苦的。心里藏着秘密,即便抓住了幸福,又真的能感到幸福吗?毫无疑问,她将不得不抱着自责度过一生,她的心也不会再得到片刻安宁,而忍受这些痛苦,或许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补偿。
靖子把戒指戴到了无名指上,钻石很美。如果能心无愧疚地投入工藤的怀抱,那该有多么幸福,可这是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。她的心不会再放晴,反倒是石神的心中没有一丝阴霾。
靖子将戒指放回盒中。这时,手机响了,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。
“喂,您好。”靖子接起电话。
“喂,请问您是花岗美里的母亲吗?”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,听着并不耳熟。
“对,是的。”靖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。
“我是森下南中学的坂野,突然联系您,非常抱歉。”
森下南中学是美里就读的学校。
“那个……是美里出什么事了吗?”
“是这样的,我们刚才在体育馆后面,发现美里同学倒在地上。嗯……那个……好像是用刀或什么东西割腕了。”
“啊……”靖子的心剧烈跳动着,她几乎窒息。
“因为流了很多血,我么立刻把她送到了医院。还好没有生命危险,请您放心。只是……美里同学有可能是自杀未遂,所以我想应该告诉您一声……”对方的后半句话几乎没能传入靖子耳中。
眼前的墙上有无数斑痕,从中挑出几个恰当的斑点,在脑海中用直线相连,便能得到由三角形、四边形和六边形组合而成的图案。接着分别用四种颜色给每一个图形填色,要求相邻的两个图像不能使用同一种颜色。当然,这一切都是在脑海中进行的。
石神在一分钟内完成了这道题。他将脑海中的画面清除,然后选择其他斑点,重复刚才的步骤。虽然简单,但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不会厌倦。做腻了四色问题,就用墙上的斑点做解析几何题。光是计算墙上所有斑痕的坐标,估计就要花上不少时间。
身体上的拘禁算不了什么,他想,只要有纸和笔,就能研究数学。即便手脚被束缚,在脑子里做相同的事就行了。就算看不见、听不到,也没有人能干涉他的大脑。对他来说,那里是无边无际的乐园,名为数学的宝藏正沉睡在那里,想要把宝藏全部挖掘出来,一生的时间未免太短。
石神再次感到他不需要得到谁的认可。有一种欲望是发表论文并收获好评,然而这并非数学的本质。谁是第一个登上那座山峰的人固然重要,但这种事自己一个人明白就足够了。
即便是石神,到达这个境界也花了一些时间。不久前,他险些失去活着的意义。他觉得自己只擅长数学,如果不能走这条路,也就不再拥有活在世上的价值了。每天只想着死,反正他死了也不会有人悲伤和苦恼。她甚至认为不会有人发现他已经死去。
那是一年前的事。石神站在屋里,拿着一根绳子,正在寻找能悬挂绳子的地方。没想到公寓的房间里竟然没有这种地方。最后,他只得往柱子上钉了粗钉子,再将系成环状的绳子挂上去,确认能否承认他的体重。柱子嘎吱作响,但好在钉子沒弯,绳子也没断。
他了无牵挂。寻死并不需要理由,因为也没有必要活下去,仅此而已。
石神站到台子上,正要把脖子伸进绳圈时,门铃响了。
那是命运般的铃声。
之所以没有置之不理,是因为石神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。门外的人也许是有急事才来的。
他打开门,只见门外站着两名女子,像是母女。
母女模样的女人向石神问候了一声,说她们刚搬来隔壁。女儿也在一旁低头致意。见到两人的那一刻,有什么东西似乎贯穿了石神的身体。
石神想,这对母女的眼睛真美。他此前从未对美丽的事物着迷或是感动,也不懂艺术的意义。然而在那一瞬间,他全都理解了。他意识到这和解开数学问题的美感,在本质上是相同的。
她们寒暄了些什么,石神记不清了,但两人注视他时流转的眼波和眨眼的模样,至今仍鲜明地印刻在他的记忆里。
与花冈母女相遇后,石神的生活焕然一新。他不再有想死的念头,而是获得了生的喜悦。尽是想象她们在哪里做什么,就觉得很快乐。名为世界的坐标系上有了靖子和美里这两个点,对他来说就像是奇迹。
星期天是他最幸福的时候。打开窗户就能听到母女二人的说话声。他听不清内容,但乘风而来的微弱话语对他来说是最美妙的音乐。
石神完全没有想过要和她们发生些什么,他心知自己不可以去触碰,也意识到数学对他来说同样如此。能与崇高的事物有所关联,就已经足够幸福了,妄想博取名声则意味着损害尊严。
对石神而言,帮助那对母女理所当然。没有她们就没有现在的自己。他做的不是顶罪,而是报恩。花岗母女恐怕丝毫没有察觉。这样最好。有时候,一个人只要好好活着,就足以拯救某人。
看到富㭴的尸体时,石神的脑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。
想要绝对完美地处理尸体极其困难。无论做得多么巧妙,也无法使身份被查明的概率降为零。此外,即使侥幸隐瞒成功,花冈母女也无法安心,她们将一直生活在尸体不知何时就会发现的恐惧之中。石神不能容忍她们遭受这样的煎熬。
能让靖子她们安心的方法只有一个:把案子和她们完全分隔开。只要把案子转移到一个看似相连、却绝无可能相交的直线上即可。
因此,他决定利用“技师”——那个在新大桥旁刚刚开始流浪生活的男人。
三月十日清晨,石神找到了技师。和往常一样,他正坐在远离其他流浪汉的地方。石神说有一份工作想委托他,内容是做河流工程的现场监督。石神早已注意到技师过去从事的是建筑方方面的工作。技师很惊讶,不知石神为什么会找他。石神说其中另有隐情,原本承接这项工作的人因事故去不了了,但没有现场监督就拿不到工程许可,所以需要一个人代替。
收到五万日元预付金后,技师答应了。石神带他到富㭴租借的短租旅馆,让他在那里换上富㭴的衣服,并安排他在屋里一直待到晚上。
夜晚,石神把技师叫到瑞江站。他已经事先在篠崎站偷了一辆自行车。要尽可能选择新车,因为车主如果闹出什么动静来,对他更为有利。石神还准备了另一辆自行车,是他在瑞江站的前一站——一之江站偷的。那是一辆旧车,也没有锁好。他让技师骑上新车,两人一起去了后来的案发现场,也就是旧江户川沿岸。
至于后面的事,每次一回想,石神的心情都会变得沉重。恐怕直到咽气的那一刻,技师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得死。
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有第二桩命案。尤其是花岗母女,绝对不能让她们发觉。为此,石神特地用了同样的凶器和手法勒死了技师。
富㭴的石神被石神在浴室里切成六块,分别拴上重物后扔进了隅田川。抛尸均在深夜进行,从三个不同的地点丢弃,一个花了三个晚上。也许终有一天会被发现,但已经无所谓了,警方绝对查不出死者的身份,因为在他们的记录中,富㭴早已经死了。同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。
这个诡计恐怕只有汤川能够识破,于是石神选择向警方自首。打从一开始,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,也安排好了一切后续。
汤川会告诉草薙,而草薙可能会汇报给上司,然而警方却无法采取任何行动。被害人的身份有误,这件事已经无法证明。石神猜测他应该很快就会被提起公诉。事到如今,整个案子已经不可能推翻重来,也缺乏从头再查的依据。无论天才物理学家的推理多么出色,这战胜不了凶手的自白。
我赢了,石神想。
报警器响了,是提示有人进出拘留所。看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
简单的对话过后,有人进来了。站在关押石神的那间屋子前的是草薙。看守命令石神出来。搜身完毕后,他被移交给草薙。其间,草薙一言不发。
一走出拘留所的门,草薙便转身面向石神。“您的身体如何?”
这个警察到现在还用敬语,是别有用意,还是出于个人习惯?石神无从得知。“的确有点累了。可以的话,希望能早点进入司法程序。”
“那就让今天的审讯成为最后一次吧。我想请您见一个人。”
石神皱起眉。会是谁?总不可能是靖子吧?
两人走到审讯室前,草薙打开了门。出现在里面的人是汤川学。他看上去很消沉,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石神。
这是最后一道难关——石神打起精神。
两个天才隔着桌子沉默了一会儿。草薙靠墙站在那里,看着两人。
“你好像瘦了一些。”汤川先开口道。
“是吗?我一直在好好吃饭。”
“那就好。我说,”汤川舔了一下嘴唇,“被贴上跟踪狂的标签,你不觉得懊恼吗?”
“我不是跟踪狂。”石神答道,“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,我是在暗中保护花冈靖子。”
“这个我知道,我知道你至今仍在保护她。”
石神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,抬头望向草薙那边。“我不觉得这种交流对你们查案有帮助。”
见草薙沉默不语,汤川说道:“我和他说了我的推理,包括你真正做了什么、杀了谁。”
“这是你的自由。”
“我也对她说了,对花岗靖子。”
听到汤川的话,石神的脸颊抽搐了一下,不过他立刻换上了冷笑的表情。“那个女人有没有表现出一点反省的样子?有没有感谢我?我帮她解决了一个麻烦的家伙,可她是不是厚颜无耻地说这件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?”
望着石神撇着嘴伪装坏人的模样,草薙胸口发闷。他只能感慨,一个人深爱另一个人,竟会如此一往而深。
“看来你是相信,只要你不坦白,真相就永远无法揭开,但事实并非如此。”唐川说,“三月十日,有一个男人失踪了,一个完全无辜的人。只要查明此人身份,找到他的家人,就可以做 DNA 鉴定;再和被警方认定为富㭴慎二的尸体进行对比,就能判定死者的真正身份。”
“我不太懂你说的话。”石神脸上浮现出微笑,“那个男人应该没有家人吧?就算还有其他方法,要查明尸体的身份也需要花费巨大的人力和时间。到那时,对我的审判早已经结束了。无论判决结果如何,我都不会上诉。一旦结案,整件事就了结了,富㭴慎二的命案就此盖棺定论,警方无法再作干涉。还是说,”他看了看草薙,“警方听了你的话之后,会改变态度?但这样的话,你们必须先释放我。那么理由是什么呢?因为我不是凶手?可我确实是凶手。你们要怎么处理这份供述?”
草薙垂下头。的确如石神所言,除非能证明他的供述是假的,否则警方无力阻止司法程序推进。刑侦部门的办案流程就是这样。
“我只想对你说一件事。”汤川说。
石神回视对方,仿佛在问“你想说什么。”
“看到你不得不把头脑……卓越不凡的头脑用在这种地方,我非常遗憾和难过。失去了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劲敌,也让我无比痛心。”
石神紧抿双唇,垂下了目光,似乎在忍耐什么。片刻后,他抬头望向草薙。“他说完了,可以结束了吗?”
草薙看了看汤川,汤川默默点头。
“我们走吧。”草薙打开门。
石神率先走了出来,汤川紧随其后。草薙打算不管汤川,先把石神带回拘留所。这时,岸谷从通道的转角处出现,身后跟着一个女人。
是花冈靖子。
“怎么回事?”草薙问岸谷。
“这……她联系我说有话要讲。就在刚才……我听她说了那些惊人的事……”
“你一个人听的?”
“不是,组长也在。”
草薙看向石神。石神脸色苍白,他盯着靖子,眼里布满了血丝。“为什么要来这里……”他低声说。
靖子如冻住了一般僵硬的面孔转眼间似乎崩溃,泪水溢出了眼眶。她走到石神的面前,突然跪倒在地。“对不起,真的非常对不起。你为了我们……为了我这样的人……”她的后背剧烈地颤抖着。
“你在胡说什么!你胡说什么……说这种蠢话……说这种蠢话……”石神仿佛念咒一般呢喃着。
“只有我们得到幸福……我做不到。我也要赎罪,我要接受惩罚。和石神先生一起接受惩罚,我能做的只有这个。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件事。对不起。对不起。”靖子双手撑地,头抵着地板。
石神摇着头往后退,表情因痛苦而扭曲。
他突然转过身,双手抱住了头。
“啊——啊——”
石神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,悲鸣中交织着绝望与混乱。听到的人无不为之惊心与动容。警察急忙赶来,试图制伏他。
“别碰他!”汤川挡在他们面前,“至少,让他哭一会……”
汤川在石神身后,将手放到了他的双肩上。
石神继续嘶吼着。在草薙看来,他仿佛正呕出灵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