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老人教会了这孩子捕鱼,所以孩子很爱他。这爱里,包含着尊敬、崇拜、感激或者还有一丝丝的怜悯。连孩子自己也说不清。
“我当然记得,”老人理解地对孩子笑笑,“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没信心才离开我的。”
“是爸爸叫我走的。你知道,儿子总是要服从老子的。”
“我明白”,老人说,“这是天经地义的。”
“他对你没多大的信心。”
“没关系,”老人微微一笑,“只要我们对自己有信心就行了。”
“说实在的,我很想去。即使不能陪你钓鱼,我也很想替你多做点事儿。”
他知道自己从未丧失过信心和希望。但孩子的话,仍像初起的轻风,让他的心,微微起了波澜。
他是个单纯的人,对任何帮助他的人都心存感激,哪怕对方是个孩子,他也尊重他。他知道这并不丢脸,更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。
“这个容易。借两块半我还是能办到的。”
“没准儿我也能借到,不过我不想借钱。若是借顺了手,下一步恐怕就要讨饭喽。”
这些飞翔的鸟儿,艰难地在海面挣扎,寻觅,只为了填饱肚子。它们时长发出微弱悲伤的哀鸣,是慨叹自己生来柔弱,还是不得不在无常的海上生活?
他从容地划着船,并不感觉吃力,因为他始终稳住速度,保持在自己能承受的范围内。而且天气很好,海面风平浪静。除了偶尔有个水旋儿,海面都是平坦安然的。天渐渐亮了,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已划到了比预期更远的地方了。
每一天都是一个崭新的日子,因为未知而充满希望。运气固然是个好东西,不过他更信赖真本事。这样,当运气到来时,你才能抓住它。
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自言自语的了。
不过现在可不是想棒球赛的时刻,他心里明白。现在只应该考虑一桩事,就是捕鱼,捕鱼!那是我从刚出生起就注定一辈子干的事。
他已看不见绿色的海岸线了,只看见青山上仿佛积雪的山峰,以及山峰上像是雪山般的云快。海水颜色深极了,在阳光下幻成美丽的七色。原先看见的那数不清的浮游生物,在头顶太阳的照耀下,都隐身不见了。老人眼里只剩下蓝色的、七彩的光带,还有他那几根始终直垂在水中的钓索。
阳光开始灼人,老人感到脖颈热辣辣的。他慢慢划着,能清晰感到汗水正一滴滴地在背上淌着。
在一百英寻的深处,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吃沙丁鱼饵,可惜它不知道,美味的鱼饵里面,是冷冰冰的致命吊钩。
可如果它真要往下沉,我该怎么办?我不知道。如果它潜入海底,死在那儿,我又该怎么办?我更不知道。可我总得干些什么吧!对,我能干的事情多着呢!
它选择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,远远地避开圈套、罗网和诡计。我选择的是赶到无人到过的地方去逮住它,现在我们栓在一起了,开始了持久的较量。从中午起就是如此。而且我们都没有叫帮手来助阵。这真是公平的战斗呢!
“大鱼啊,”他轻轻地说出声来,“就让我跟你玩到底吧!不过看来,你恐怕也想玩到底吧!”老人想,他焦急地等待着天明。眼下正是破晓时分,天气很冷,他把身子紧贴船舷,这样能感觉暖和些。它想熬多久,我就陪它熬多久,他想。天色微明了,钓索一直向下伸展着。小船平稳地向前移动,初升的太阳露出了一角,阳光温柔地洒在老人的右肩。
“鱼啊,”他大声说,“我爱你,也非常尊敬你。但今天无论如何我要把你杀死。”
他掉头寻找那只小鸟,因为他真心希望有个伴。但什么都没有,鸟儿早飞走了。
不过它似乎很镇静呢,他想,好像在有计划地行动。可是它的计划是什么呢?老人冥思苦想。而且,我的计划又是什么?不,我没有计划,我必须随机应变,它个儿太大了。如果它跳出水来,我能弄死它,如果它始终藏在水下,我就奉陪到底。
他眺望着海面,愈发觉得孤单。虽然他可以看见漆黑海水深处的七色彩虹、面前伸展着的钓索和平静海面上的微妙波动,但心里却依然摆脱不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单和寂寞。
老人见过不少大鱼,超过一千磅的也见过许多。前半辈子还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。不过那可是集合多人之力,而现在却是他独自一人。在这看不见陆地的大海腹处,他正跟一条他从没见过、听过的大鱼拴在一起。
“可我还是要把它宰了。”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说,“它了不起,我也不输给它。我要让它知道,人有多少能耐,能忍多少磨难。”
“我曾经跟那孩子说过,我是个不寻常的老头儿,”他给自己鼓劲,“在线是证实这话的时候了。”
其实这话他已经证实了千万回了,可他还要再证实一回。每一回都是全新的开始,他这样做的时候,从来不想过去的辉煌。
也许我该把它开膛时吃一点儿。虽然它比金枪鱼要难吃些,但话说回来,世界上没有一桩事是容易的。
你必须保持清醒,像个男子汉那样战斗下去,痛苦和牺牲算什么,你难道比一条鱼还差劲吗?他想。
“清醒过来吧,老头儿,”他心里嘱咐自己说,“是否清醒决定着你的生死存亡。”
鱼依然慢悠悠地兜了两圈,看样子还没到穷途末路。
我真的搞不明白,老人,每次我都觉得撑不住了,可我还是坚持下来了。我要再试一下。
他终于驶进了小港,露台饭店的灯光全熄灭了,他知道人们都沉入梦乡了。海风越刮越猛了,但港湾里却静悄悄的,他把小船驶到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。没人帮他,他只好用尽仅剩的力量把船划得紧靠岸边,接着跨出船,把它系在岩石上。
他拔下桅杆,卷起帆来系住,然后扛起桅杆往岸上爬。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疲乏。他停下脚步,回头望了一眼,在街灯的反光中,那条大鱼的尾巴直竖在小船船艄后边。它露出的脊骨像一条白线,突出的长嘴倔强地挺在黑糊糊的脑袋前方,而在这头尾之间,却什么也没有。
他再往上爬,终于来到陆地,却重重地摔倒了。他躺了一会儿,大口喘着气。桅杆还横在肩上,他想爬起来,可太困难了,他只好不情愿地坐在那儿。大路上,一只猫正从对面走过,去干它应干的事了,老人注视着它,等看不见了,就只望着大路。
最后,他想了个法子。他先放下桅杆,站起身来,然后举起桅杆,扛在肩上,顺着大路回家。一路上,他不得不坐下歇了五六次,才走到他的窝棚。
进了窝棚,他就把桅杆靠在墙上,然后摸黑找到水瓶,喝了口水,最后就一头扎在床上。他拉起毯子,盖住两肩,又裹住背部和双腿,沉沉睡去了。他的脸朝下,躺在一堆旧报纸上,两臂伸得笔直,手掌是向上的。